路知意有些心慌,又大叫了幾聲他的名字,直到猛一回頭,看見半空中劃過一道慘白的光,漫無目的晃了晃。
她踏著泥濘朝那個方向跑過去,一腳深一腳淺也顧不得,站定了,往陡坡下一看,隻見十來米遠的下方,有人拿著手機,打著燈光,朝她揮動。
“陳聲?”她也打著手機燈光朝那照去。
兩束光匯合在一起時,她看見陳聲坐在那陡坡下方,背後是一顆低矮粗壯的樹。再往下,陡峭的山壁直通萬丈深淵。
這一處與他們上山的那條路剛好位於山的兩側,他們走的當然是比較緩的坡,而此處是陡坡。
稍有不慎,一旦滑下去就完蛋。
路知意心跳一滯,腳有些發軟,“你在那幹什麼?”
那人倚在樹上,朝她笑笑,“跳崖啊。不是你說的嗎,隻要我從山頂跳下去,你就原諒我。”
“我問你在那幹什麼!”路知意的聲音尖銳得有些不正常,幾乎是扯著嗓子衝他吼。
陳聲也聽出她的怒氣,頓了頓,苦笑著說:“上廁所。”
“你跑到懸崖邊上上廁所?你腦子短路嗎?”路知意攥緊了手,渾身都在發抖,“上來!”
出人意料的是,陳聲沒動。
他靠在那樹上,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最後說了句:“你先回帳篷,把凌書成和武成宇叫來。”
路知意終於發現哪裡不對勁了。
她猛地將手裡的燈光朝腳下照去,果不其然,這一處的泥濘有一道長長的劃痕,顯然是有人踩在上面打滑了,一不留神滾了下去。
“你受傷了?”她朝著坡下急迫地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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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聲沒答話。
她已然了悟。
哪怕目空一切,但陳聲並不是精神病,就算因為面皮薄,想找一處遠一點的地方上廁所,也不可能往陡坡下面跑。
他是踩入了湿滑的坭坑裡,猛地跌了下去。
路知意呼吸一滯,再看他背後那棵樹。
那棵在崖頂少見的樹,被飛鳥帶到此處,生根發芽,汲取這山巔少得可憐的養分,終於長成今日的低矮樹木。
如果沒有它,陳聲會怎麼樣?
他會滾落山崖,葬生於二郎山。
這樣的念頭叫她手腳發涼。
路知意隻遲疑了片刻,山間溫度奇低無比,她隻在這站了一會兒,已然凍得渾身發冷,陳聲不能再等了。
凌書成又怎麼樣,武成宇又怎麼樣,白天爬山時他們都看見了,除了她,沒人能在這山上和在學校時一樣行動。
她蹲下身,把手機磕在泥地上,也顧不得髒了它,隻讓它保持豎立的狀態,照著她要下坡的路。
陳聲仿佛察覺到了她的意圖,厲聲命令:“路知意,我讓你回去找凌書成和武成宇來!”
她不吭聲,隻在這昏暗的光線裡,一下一下在湿滑的陡坡上找落腳處,踩穩了,才開始探下一步路。
那些年幫家裡趕牦牛時,她爬慣了山路。
她是大山裡的孩子,知道如何與這惡劣的環境相處,你要順著它的脾氣來,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自然是值得敬畏的。
可為什麼值得敬畏?
因為哪怕是這山裡的人,也有不少葬生其中。
高原地區有一種水果,當地人叫它仙桃,其實就是野生仙人掌的果實。這種野生仙人掌多長在懸崖絕壁、地勢險惡之處。它的果實和它一樣遍布尖刺,可剝開綠皮之後,卻是柔軟無比的內瓤,嘗一口,水汪汪,甜滋滋。
曾有一陣,這種水果紅極一時,不少人以採摘它為生,可懸崖絕壁處,因此喪生的也不少。
後來,政府禁止當地人採摘這種仙桃,其一是太危險,其二是過度採摘導致這種植物一度數量銳減。
路知意兒時的玩伴就曾因此失去父親。
她深知大山雖然溫和沉穩,但並不意味著沒有危險。
她在試探著,走兩步滑一步地朝著陳聲靠近。陳聲咆哮著要她回去,可她充耳不聞。
他的視線落在她偶爾滑上幾寸的腳上,那雙鞋,那雙他絞盡腦汁低價賣給她的慢跑鞋,早已泥濘不堪,看不出本來面目。他看著它打滑,看著它松動,看著它起起落落,有那麼片刻,覺得心頭有火在燒。
終於,路知意站穩在他面前,低聲問了句:“哪兒受傷了?”
他緊緊攥著手機,看著她松散在耳畔的頭發,看著她在微光中若隱若現的兩抹紅,那把火越燒越旺。
“不是叫你不要下來嗎?你聽不懂人話?”
“腳扭了?”她蹲下身來,試圖找到他受傷的地方。
“路知意!”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你知不知道下面是什麼地方?”
“能走動嗎?”她指指他明顯布滿泥濘的那條腿。
陳聲的嘴唇張了張,又閉上了。
他有滿腔怒火,又或許那不是怒,是別的什麼,他分不清。他隻知道他的胸腔被那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充斥著,整個人都要炸裂開來。
“不是要離我越遠越好嗎?何必管我死活?”
“你死了,上面那幾個回去都交不了差。我也一樣。我還想拿團建第一,想加分,想拿獎學金。”
“隻是這樣嗎?”他笑了一聲,“隻是這樣,值得你冒著掉下去的危險下來救我?”
路知意頓了頓,“不然呢?你還想要什麼原因?”
她望著那看不見底的山谷,把他的胳膊拉過來,架在自己肩膀上,“靠在我身上,我撐著你上去。”
離開這裡要緊。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那一瞬,手背擦過她脖子後方,冷得象冰。
她下意識抬頭一看,看見陳聲凍得發紫的嘴唇。
陳聲終於沒有再和她爭辯,隻說:“左腳扭了,試過幾次,沒爬上去。”
“掉下來多久了?”
“沒多久,十分鍾不到。”
“為什麼不叫人?”
“叫過了,都睡得像豬一樣,沒人理我。”
“誰讓你跑這麼遠上廁所?”
“我不想明天早上你們起來,看見不遠處有我排泄物。”
她竟有些想笑,可嘴唇剛揚起來,眼眶就熱了。
因為他說:“凍得要死不活等在這,我還在想,我還有那麼多轟轟烈烈的大事沒有做,要是真死了,多不甘心。”
他側頭看著她,平靜地說出下一句:“尤其是,我還有話沒有告訴你,路知意。”
作者有話要說: .
1.我為什麼總是寫不完我的下章預告!!!
2.也就這幾章的事了,狗改不了吃屎,聲哥改這脾氣也不容易啊。
3.遙想當年,我也從紅巖頂滑下去,差點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4.在這裡舉起話筒感謝我本科好友的救命之恩。
5.以及,實在不想提,當年的我就是不好意思在帳篷邊上小便所以跑太遠差點墜崖。
6.對不起我又沒控制住寄幾話痨了。
7.這章也99隻紅包。
8.我繼續喝了藥去躺著了,所以提前更新,老了老了,弱不禁風說的就是在下。
☆、第41章 第四十一顆心
第四十一章
夜間的山頂潮湿不已, 雲霧盤繞, 腳下的泥土全都被染成了松軟的稀泥。
路很陡, 哪怕路知意一個人走在上面也很費勁, 更別提她還架著個陳聲了。
兩人費力地抓住那少得可憐的灌木, 路知意踩穩了,又努力拉扯陳聲。他左腳扭傷,使不上勁, 兩人跌跌撞撞, 走三步滑兩步。
短短十來米, 爬上去竟用了十來分鍾。
終於踩在踏實的山頂上時,路知意松了手, 撲通一聲坐在地上, 大口喘氣, 已然精疲力盡。
陳聲也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側頭看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 凝神片刻,從外套口袋裡拿出紙巾,遞給她。
路知意隻看了一眼, “不用。”
又恢復了先前那冷若冰霜的態度。
陳聲看著她,低聲笑了笑, “路知意, 我們倆是不是也算得上差點就生亦同裘,死亦同穴了?”
畢竟也蓋過同一床被子,從懸崖峭壁上互相扶持著歸來。
他指指那山懸崖, “要是剛才掉下去,你猜被人發現之後,會不會說我倆殉情?”
久久沒等到她的回答,陳聲頓了頓,但胸口那團火越燒越旺,終於燙得他開了口。
“路知意,我知道你還在生我氣,歉我道過,但現在回想起來,不夠誠懇。那天說了那麼多傷人的話,是我不對,但那些話並不是我的本意。”
“……”
“我這人,不可一世,一路走來順風順水慣了,從來不懂得失敗是什麼滋味,眼裡隻有自己。可剛才摔下去,爬不上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我才忽然開始後怕,萬一沒有人發現我不見了呢?萬一沒人來救我呢?”
他說:“我在想,如果我就這麼死在那,我最遺憾的是什麼。”
這話在崖邊已經說過一次了,可他還要再說一次。
“路知意,我還有話沒告訴你。”
路知意卻沒說話,隻仰頭望著天,半晌才輕聲說了句:“星星出來了。”
陳聲亦抬頭看天,原本想說星星有什麼好看的,他有更要緊的事想告訴她,可仰頭的一瞬間,話音戛然而止。
同一片天,高原上的星星竟和城市裡的全然不同。
他們坐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紅巖頂上,抬頭一看,星河漫天。
原來人在高處,是真的離星辰更近一步了,沒有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沒有不夜城的輝煌夜色,此處什麼也沒有,一片漆黑。可陳聲生平第一次發現,原來真正的夜色是不需要人間煙火點綴的。
過去看到的是城市裡寥寥無幾的星星,今日所見,是深藍色蒼穹如幕布般蔓延眼前,星河陡現,耀眼到令人屏息,令人震撼,令人詞窮。
雲霧散盡,明珠漫天。仿佛伸手便能觸到其中一顆。
陳聲靜默地望著這一幕,聽見路知意在耳邊輕聲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現在換我來說。”
“我知道我比起城裡的女生來說,土裡土氣,眼界匱乏。我沒有光鮮亮麗的外表,沒有白淨好看的皮膚,我甚至做慣了農活,渾身上下都是貧窮的烙印,可是陳聲,我從來不覺得這是我的缺點。”
他慢慢地收回視線,側頭看她。
路知意依然望著天上,平和而從容,有風吹過,她散落耳邊的發尾被吹得烈烈飛揚。
“因為我知道,哪怕她們生活得錦衣玉食、花團錦簇,可她們抬頭時望不見這樣的星河,清晨時也看不見這裡的雲瀑、日出。她們沒聽過牦牛飲水時會唱著怎樣歡快的歌,也不知道路上開滿的花哪一朵叫什麼名字。她們沒有抱過剛出生時胖乎乎的小豬,也不知道費勁千辛萬苦爬上這樣高的山峰是為了什麼。”
她側過頭來望著他,笑了,“可我知道。我是山裡的孩子,我知道伸手就能摘到的星星有多亮。”
她伸出手去,在半空中收攏五指,輕飄飄的一個姿勢,仿佛將星辰納入手中。
然後笑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明明是同一片天,為什麼在城裡的你,和在這裡的我,看到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星河?”
陳聲望著她,很久很久沒說話。
山間真冷,剛爬上來出了一身汗,被風一吹,像是要結冰。腳踝扭傷的地方一陣陣疼得厲害。
可這些都不及他胸腔裡的波動來的劇烈。
他望著她,說:“路知意,星星不在天上。”
在她疑惑地朝他投來目光的那一瞬,他伸手拉過她,吻上了她下意識閉上的眼睛。
溫熱,顫動,睫毛像蝴蝶振翅。
路知意反應過來後,立馬伸手推開他。
他笑了,說:“在這裡。”
他一瞬不瞬望進她的雙眸。
哪有什麼星河漫天?星星隻有一顆,在她眼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