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知意捏著那四張紙幣,手心都汗湿了。
她勉力維持微笑,低聲說:“不好意思,我出門打個電話,一會兒付錢。”
在服務員疑竇叢生的眼神裡,她如芒在背,匆匆推門而出。
包間裡,幾個男生也吃了個七七八八,凌書成拿筷子敲了敲碗,“給錢,陳老板!”
另外兩個拿起筷子一起敲碗,聲音整齊劃一,“給錢!給錢!給錢!”
陳聲眼皮子一掀,“我給?剛在寢室是哪個畜生說要請客的?”
那兩隻又立馬改口,轉向凌書成,敲碗,“畜生!畜生!畜生!”
凌書成:“你上回拿了我兩包中華,今晚還回來正好!”
“兩包中華這麼值錢?”
“江湖救急不救窮,我那是雪中送炭,情義重千金!千金豈是一頓飯能還清的?”
陳聲看他兩眼,笑兩聲,懶得多話,起身,掀開簾子往收銀臺走。
他走到臺子跟前時,正好看見路知意推門而出。
奇怪的是,她走出門就站那不動了,低頭瞧著手機出神。
他收回目光,“二號包間,結賬。”
屏幕上還顯示著路知意的賬單,服務員沒法給陳聲結賬,道了個歉,“不好意思啊,前面那位客人還沒付錢,您稍等片刻。”
陳聲一頓,看見臺面上擺著的收銀小票,四百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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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扭頭,玻璃門外的高個子女生定定地站在那,土裡土氣的毛衣,磨得發白的破舊帆布鞋,還有光看側臉也顯而易見的心煩意亂。
她一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垂在腿邊,捏著一卷薄薄的什麼。
陳聲的視線在那抹粉紅色上停留片刻,隱約分辨出來。拿著錢夾的手微微一頓,幾秒鍾後,穩穩地從裡面抽了五張粉色鈔票,遞給服務員。
“她那桌的,一並付了吧。”
他指了指窗外,低聲說。
*
深秋已至,夜風也變得猖狂起來,飛揚跋扈地卷起路邊的塑料袋,吹得它哗哗作響,滿街跑。
路知意站在風裡,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小姑姑三個字,撥號鍵始終按不下去。
她問自己,沒錢為什麼要窮大方?
小姑姑從不網購,支付寶無法轉賬,若是開了這個口,她必定要跑到鎮上的ATM機前取款。
高原不似城裡,那的風隻會像刀子一樣戳在人身上,夜裡溫度奇低。
最叫路知意心煩的,是路雨一個月辛辛苦苦也就賺兩千塊,而她一頓飯就吃了四分之一。
她從不是叫人操心的孩子。
過去十八年,她一直勤儉節約,從未大手大腳過,因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因為遭逢變故的家庭經不起她不懂事。
可今天……
路知意認了命,指尖發抖,顫巍巍朝著綠色撥號鍵落下。
指腹仿佛已觸到冷冰冰的屏幕,卻又並未真切摁上去。下一刻,有隻手從天而降,倏地抽走手機。
她猛地回頭,眼神一沉。
“又是你?”
一個又字,充分表達了她的不耐煩,不樂意,和不待見。
陳聲頓了頓,將手機退出撥號界面,連同小票一起塞回她手裡。
手背觸到她手心時,他察覺到什麼,飛快地低頭看了眼,借著頭頂的紅色燈籠,他看清了她的手掌,遍布手心的是一些粗糙的繭。
一雙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手。
因為緊張和心煩,她還出了汗,被夜風一吹,冷而潮湿。
路知意莫名其妙拿回手機,視線落在最上面的白色小票上,神情一變。
“……什麼意思?”
陳聲張了張嘴,又很快閉上了。
“順手幫你結了賬。”——他倆並沒有熟到這種地步。
“猜到你錢沒帶夠,剛好我很有錢,江湖救個急。”——裝逼遭雷劈。
於是他想了想,說:“我陳聲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可以叫我紅領巾。”
說完,他轉身迎來從包間裡吃飽喝足悠然漫步而出的三人,打道回府。
*
大學城的夜色,似乎總與別處有些出入。
來來往往的都是年輕面龐,嬉笑打鬧也是朝氣,喜怒哀樂都顯蓬勃。
也有喧哗熱鬧,但這份熱鬧裡沒有聲色犬馬。亦有男女成雙,但那背影裡似乎多了些天真純粹。
回宿舍的路上,張裕之和韓宏走在前頭。
後面的凌書成想起什麼,問身旁的陳聲:“剛才你跟那高原紅在門口說什麼了?鬼鬼祟祟的。”
陳聲低頭看見晃動的樹影,有幾分漫不經心,“哦,好歹熟人一場,打了個招呼。”
“你當我是傻子?”
“哦?難道你不是?”訝異的表情,誇張的語氣。
凌書成一拳捶過去,“要不要這麼賤!”
陳聲笑起來,揉揉肩膀,“隨手幫個忙。”
“喲,這是我耳朵聾了,還是你腦子壞了?前不久不還拿了我的中華去賄賂教官整人家?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順手幫一把?”
陳聲幹脆利落還他一拳,“別秀了,陳獨秀。說我賤,回頭照照鏡子,你他媽比我賤多了。”
“到底誰姓陳?誰是陳獨秀?”凌書成翻白眼,“我要是陳獨秀,你就是蒂花之秀。”
陳聲懶得搭理他,雙手揣兜裡往前走。
可腦子裡浮現出那兩團高原紅,他也有些莫名其妙。原本是冤家路窄,怎麼今天他還做了個順手人情?
嘖,歸根結底,還是爸媽教育得太好了,想他這麼個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好青年,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
簡直感人。
☆、第十顆心
第十章
夜裡,路知意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搞不清陳聲在做什麼,為什麼平白無故幫她付了賬,是秀優越感,找到了羞辱人的新方式,還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境況,所以好心相助。
而趙泉泉吃撐了沒事幹,一邊在床上蹬腿,一邊挨個找人聊天。
“呂藝,你爸媽是幹啥的?”
“銀行裡上班的。”
“父母都是嗎?”
“都是。”
“是高管嗎?還是負責貸款這一塊兒的?聽說搞貸款的都有很多油水可撈。”
呂藝笑了笑,沒說話。
蹬腿的人翻了個身,換了條腿,也換了個聊天對象。
“蘇洋,你爸媽是幹嘛的?”
蘇洋的回答也一如既往符合人設,“你管那麼多幹嘛?調查戶口?”
趙泉泉撇嘴,“人家關心關心你嘛。”
“開公司的,行了吧,長官?”
“什麼公司?”
“正經公司。”
“我是問你他們公司賣什麼東西的?”
“狗皮膏藥。”
呂藝和路知意都笑出了聲。
趙泉泉嘀咕幾句,又把話題轉向路知意。
“知意,那你爸媽是幹什麼的呀?”話音剛落,她又立馬記起來了,“哦,對,上次你說過了,你爸爸是村支書,你媽媽在衛生站工作。”
路知意不笑了,嗯了一聲。
趙泉泉說:“怎麼沒看你爸媽平時打電話給你啊?”
“他們……工作忙。”
“工作忙也不能夠一個電話都不打吧?”
“打過,每周一兩通。”路知意含糊道,“隻是你沒聽到,我都去走廊上接的。”
像是為了證明什麼,她說:“今晚吃日料的時候,我就出門接了個電話,我爸打來的。”
趙泉泉蹬腿蹬累了,喘著氣問:“那還挺快的,一周打一次電話,一次就幾分鍾。”
路知意沒吭聲。
趙泉泉又問:“村支書到底幹嘛的?和村長一個性質嗎?平常都做些啥?”
一個又一個問題砸來,她支支吾吾含糊其辭,因為腦子裡一片空白,竟也忘記其實她是可以拒絕回答的。她沒那個本事,做不到謊言說得和真的一樣。
可她能怎麼辦?
她躺在床上,隻覺得手心都出汗了。
也許一開始就不該說謊的。
第一次趙泉泉問起她為什麼獨自來學校時,如果她不說父母忙就好了。如果沒有那句話,就用不著說出父親是村支書、母親在衛生站這種鬼話來。
最終還是蘇洋幫忙解圍。
“你管人家村支書是幹嘛的!跟你又沒啥關系,怎麼,你打算畢業去當村官啊?”
“喂喂,蘇洋,你幹嘛老對我那麼兇?我關心室友也不行嗎?”
“你那是關心還是多管闲事?”
“你——”
最終,趙泉泉忙著和蘇洋拌嘴,再也沒往下追問。
路知意松口氣。
十一點,寢室終於熄燈。
窗簾沒合上,從樹梢上躍進來一縷白茫茫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黑暗裡不願合上的眼睛裡。
高一那年,語文老師布置作業,要全班寫一篇八百字命題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
路知意問路雨:“我該怎麼辦?”
路雨說:“沒人規定作文得完全真實,創作這種事情嘛,真真假假,虛實結合就行。”
於是用了一整個下午,路知意寫出洋洋灑灑八百字。
她語文一向不錯,寫作功底強,於是周一的班會課,老師讓她上臺朗誦這篇得了優的作文。
她站在臺上,低頭看著手裡的作文本,念道:“我的父親是一名村官,他在冷碛鎮擔任村支書一職——”
臺下立馬有了反應。
一個初中與她同班的男生忽然出聲:“不對!你爸爸已經不是村支書了!”
班主任還沒來得及阻止,男生已經一語道破真相。
“他現在是勞改犯!”
全班哄堂大笑起來。
勞改犯這個詞語,在這群孩子們的生命裡隻以一種形式出現過——每當班裡的男生剃了個近乎光頭的板寸時,就會有調皮蛋開玩笑說:“XXX又剃了個勞改犯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