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難聽到周麻都忍不住還嘴,於是廳堂裡,兩人時常吵架。前頭麻將館裡的客人不明所以,都傳這幾日,周麻夫妻感情不和,吵得要死要活。
周麻夫妻之間氣氛還僵持著,丁嬌的媽媽忽然上門,成了解開這個死結的關鍵人物。
一坐下,丁嬌媽就道歉:“真的太對不住了,秀音啊,我……我這都沒臉上門。”
周媽媽本命周秀音,聽得迷糊,“怎麼了這是?”
“這幾天你和周麻吵得大家伙都知道,幺幺又不在家,別人猜不到,我和我丈夫兩口子卻是清楚得明明白白。”
丁嬌媽媽說:“我們嬌嬌的事給你們家添麻煩了,真的對不住。”她抓住周媽媽的手,眼紅了,“可是我也沒想到孩子會做出這種事,剛知道的時候,我和她爸真的,氣得渾身打顫,她爸關上門說要打死她,家裡鬧得沒完了簡直。”
周媽媽從她的話裡聽出端倪,“嬌嬌……?”
丁嬌媽老臉無言,紅著眼眶點頭,淚珠順著臉頰就流了下來,“你說孩子才高二,弄出這種事,都是我們大人沒教好……也不知道是哪個小畜生,她爸死命打,她就是不肯說……”
周媽媽愣了,班上反應過來:“你是說,嬌嬌她……那個?”頓了一下,“她吃藥的盒子,落在我們幺幺的房間裡了?”
丁嬌媽點頭,“都說幺幺懂事,平時像個小大人,雖然不聲不響,但是心裡門門都清楚。這麼多年,巷子裡大家看下來,誰不知道?她從沒做過一件不該做的,乖巧又聽話,大人小孩,誰不喜歡她?所以事情一出,我們嬌嬌才會想著來找幺幺幫忙。”
丁嬌媽誇道:“還是幺幺懂事,知道勸嬌嬌回來跟我們說,你說這麼大的事,她們小孩子自己折騰,萬一惹出禍來,把命搭進去,那可……”她說著又哭了。
“還是幺幺好,幺幺好啊……一直勸,跟她說就算我和她爸生氣,也不會不管她,她想了又想,最後才敢來跟我們說……”
這些話都是丁嬌告訴丁嬌媽的。
家裡鬧騰了好幾天,想起周家因為她們雞飛狗跳還沒消停,丁嬌媽當即來面談這件事。她哭得不成樣,哭女兒不懂事,不爭氣,不知道體恤大人,周媽媽安慰了許久。周麻坐在一邊抽煙,不吭聲。
到最後,丁嬌媽握著周媽媽的手,拜託他們不要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否則丁嬌以後就毀了。
周麻夫婦連聲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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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有親戚在街道辦事兒,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拜託他們幫忙,交好自然是比交惡來得聰明。
丁嬌媽離開,周家的客廳安靜無比,周麻坐在左邊,看也不看周媽媽,卻又用眼角斜她,那一臉沉色,黃得和老舊的桌面如出一轍。
“去吧幺幺接回來!”周麻指尖一叩桌面,沒有二話,“現在你滿意了?高興了?!”
“你音量那麼大幹什麼?想吵架?”周媽媽騰地站起來,“你以為我心裡好受?”
“你心裡不好受?你一直罵她,還趕她出去,你心裡不好受,誰心裡好受?我看這個家除了你就沒別人了!”
“我問她是誰的她就是不說,在她房間找到的,你說我能怎麼想,啊?我還不是為她好?”
周麻道:“為她好那你也應該信她一句,她說了多少遍不是她的,你信了嗎?!”
周媽媽嘴硬:“那種情況你告訴我,我怎麼信,啊?怎麼信?!”
周麻覺得她無可理喻,再次拍桌:“去把她接回來。”
周媽媽沉默站了許久,緩緩坐下,側身對著周麻。半晌,她動身走到門邊,卻不是開門,反而將正門從內鎖上。
“今天太晚了。”她說,“明天去接。”
……
中午吃完飯,丁嬌特地從學校坐公車趕來七中找周窈,讓周窈很是意外。
找了家奶茶店坐著,兩人面對面談話。
“你等下回去不會來不及嗎?”
“不會的,我算好了時間。”丁嬌搖頭,臉上愧疚,“而且,給幺幺姐添了這麼大的麻煩,不來我心裡堵得慌。”
周窈淡笑,“還好啦,別想了。”她問出關鍵的問題,“對了,事情怎麼樣了。”
“我跟我爸媽說了。”丁嬌把事情詳細講了一遍,連自己挨打的事也沒漏掉,最後說,“昨晚我媽去你們家了,事情應該和他們也說了。”
當時周窈離開家跑去陳許澤家裡住,她就猜測這件事和她有關,有一次周窈和周麻兩人吵架沒關緊門,她偷偷探頭進去聽,一聽,發覺果真是自己的錯。
“你爸媽今天應該已經搞清楚事情了,今晚你放學回去就會去找你吧。”丁嬌說。
周窈面色平靜,眼裡亦無任何變化,輕輕笑了笑,“應該吧。”
話談得差不多,丁嬌要走之前,忽地又說:“對了,幺幺姐,許澤哥好兇哦!我以前從來沒發現,他竟然那麼嚇人!”
“嗯?”周窈一聽,抬眼。
“你不知道吧,前天他來找過我,那時候我本來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跟爸媽說的。”她不好意思地看了周窈一眼,帶著愧疚,“因為我真的很怕他們會打死我。然後那天許澤哥把我叫出去,九點多鍾的時候,在河邊,他說,如果我不把事情原原本本和家長說清楚,他就去我們學校,把那個男生揪出來,然後……”
“然後……”
丁嬌一臉後怕,帶著點委屈:“然後讓他大肆宣揚這件事,所有人就都會知道,到時候我想再躲也沒法躲了。他還說,如果我被舉報的話,以後高考的時候可能會出問題,還有很多很多……反正,他就說,我要是不去解釋清楚,他就來處理這件事。”
陳許澤的恐嚇,也是丁嬌坦白的原因之一,否則,她哪可能這麼快下定決心。
這件事周窈並不知道,隻聽丁嬌說:“我看啊,我們巷子裡,除了幺幺姐,許澤哥對誰都一個樣,看起來很好,可是真的發生什麼,估計他一個也不會放過。”
丁嬌小小地抱怨了一下,闲話幾句,和周窈告別。
……
晚上處理完客廳的髒東西,陳許澤已經在廚房裡準備料理晚餐。剛放下掃把的周窈還沒來得及洗手,忽然從背後抱了他一下。
他一愣。
“怎麼了?”
“沒怎麼。”隻是短暫一秒,周窈松開手,轉身去桌邊,拿起抹布擦桌子。
屋裡彌漫起食物的香味,他們就像一對在這裡生活了很久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恰如其分,所有氣息流露得正到好處。
兩人吃飯的時候很安靜,除了周窈和陳許澤討論了一道題目,沒再說其他的話。分工收拾好餐具,正要各自去拿書出來,門忽然被敲響。
周麻夫妻來了。
像是一對主人歡迎客人,在進門的時候,看著面無表情的陳許澤,周家夫婦莫名地生出了這種感覺。
很快,把不該有的其他念頭趕跑,周媽媽坐下以後,別的話沒有,直接開門見山,“拿好你的東西,跟我們回家。”
誰也沒看,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在跟陳許澤說話。
周麻用手撞了撞她的胳膊肘,看向周窈,“別理她。”而後說,“事情都弄清楚了,他們丁家的事,我們不摻和,走吧幺幺,跟爸媽回家。”
又看向高個的陳許澤,笑呵呵緩解尷尬,“許澤看起來又長高了啊,挺好挺好。”
陳許澤略略點頭,叫了一聲,“周叔叔。”
周窈站在沙發邊,無言凝視仿佛來興師問罪的周媽媽,突然一句:“你不準備跟我說對不起嗎?”
周媽媽聽見這句話,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對不起?我?跟你說?”
“不然呢?”周窈很平靜,“是我冤枉你了嗎?”
“你——”
她又要發脾氣,周麻眼疾手快拉住她。
“差不多得了,鬧到現在,都是因為你,你還想怎麼的!”
“因為我?”周媽媽和周麻吵架,“我是為這個家好,結果現在你們一個兩個都來怪我?我這樣是為了什麼?啊?我這麼多年都是為了什麼?為了你們兩個狼心狗肺的,現在這個不孝的還要我道歉?我,我……”
周麻緊緊拽住她的手腕,杜絕了她動手打周窈的可能。
陳許澤站著比周媽媽高,視線低睨下來,“如果要吵架的話,麻煩先踏出那道門,我們家不喜歡太吵的聲音。我爺爺奶奶以前訂過規矩,不許在家裡吵架。不好意思。”
周媽媽愣了,“現在是拿陳叔陳姨來壓我?十三!阿姨從小到大對你怎麼樣你自己心裡清楚,阿姨就差把你當請兒子了,你現在竟然這樣對我?趕我出去?你……”
“我沒有這個意思。”陳許澤仍舊面無表情,“隻是,我們家喜靜,要吵先出門。”
周麻狠狠一拽周媽媽的手臂,拽得她腳步晃了晃,她深吸幾口氣,好不容易平復,冷靜下來。
最後勉強“心平氣和”地對談,周媽媽找了張凳子坐下,道:“你再怎麼也不能在陳家住這麼久,街坊鄰居要說闲話的!有家不回像什麼話?”
周窈淡聲說:“我知道。”
周媽媽轉頭看她,隻見那雙眼睛,沉和得不像是個十幾歲的小少女,不知為何,她愣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知道周窈心裡有數,周媽媽懶得再多耽誤時間,朝門走,“那就走吧。”
她走在最前,去開門:“趕緊的……”
身後卻沒人跟上。
周媽媽站在門邊,打開的門外,透進來月亮的光線。她站在門邊,周窈卻很久沒動。
正當她又要開口的時候,周麻伸出手,對周窈尷尬又帶著拘謹開口:“回家吧幺幺,爸爸給你炸……炸糯米團吃。”
周窈回頭看了陳許澤一眼,他點點頭,周窈緩緩抬手,將蔥白細膩的指尖,輕輕搭放進周麻的手掌心裡。
父親長繭的粗糙手掌握住女兒的手,隻覺得每一根都小得像是記憶之中那樣,仿佛十多年來從未變過。
周麻牽著周窈的手,不敢太用力,身後周窈隨著他的腳步,一同朝門走去。走到第三步的時候,周窈微微地用力,回握住周麻的手掌。
周麻腳下似乎頓了一瞬間,而後,那張黑黝的臉上,唇角不自然抽搐幾下,眼裡閃爍起難言的光。
周媽媽在門邊,看著周麻牽著女兒走來,整個人都愣了。不知是不是外面的月亮光線不夠溫和,刺眼得太過,好像有什麼東西落進了她的眼底,突然間扎得她眼裡生疼。
第31章 發
周窈和周麻回了家,周麻果真沒有食言,大晚上,飯點已過,他卻撸起袖子,開始翻箱倒櫃找糯米面和和面的臉盆。
周媽媽斥道:“都什麼時候了還生火,乒鈴乓啷的你不睡啊!”
周麻打開高處的櫃子,搬出一小袋要用的東西,回道:“要睡你自己去睡。”沒有多餘情緒,他進廚房,到桌臺邊開始忙活。
周窈慢步進去,什麼都沒說,站在他身邊幫他打下手,低眉順眼,溫婉如常。
周媽媽一個人在客廳裡站了很久,走也不是,進去,仿佛又沒有她的位置。家裡的老式鍾突然“咚”地響了一下,她嚇得一怔,看過去,視線正好看到那一尊她再熟悉不過的,給她兒子供奉香火的銅爐。
周家的夜呀,靜得像是扼住了人的脖頸,快要讓人不能呼吸,聽不到聲音的同時,仿佛還在耳裡產生輕微的低鳴。
廚房裡的明明有動靜,周媽媽卻覺得,這一晚,她獨自身處在一座荒島,空無人煙,無論她的內心是平靜也好,吶喊也好,統統無人知曉。
她抬起右手,緊緊揪住了自己的衣領。像當年,被指著罵“不過是個女兒咯,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兒子打了就打了,又沒真的傷到哪裡!也就你們絕戶門把女兒當個寶——”
婆婆輕蔑失望的眼神,和那些扎心的話語一同,穿過她的身體,刺過來刺過去,扎透了無數遍。
她以為將來會好的,兩老走了以後,自己當家,碎嘴的鄰居走遠,一切都會好的。
可是為什麼——
周媽媽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服,握成拳的手一下一下悶重而無聲地砸在自己的胸口。
渾濁的淚水有這些年的心酸苦痛,混雜著曾經以為將要揚眉吐氣的輕松期待,一滴一滴垂落在她頰側的細紋紋路裡。
為什麼——越來越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