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不是往小皇帝心頭上扎刺麼,”謝雲夾起一筷子小蔥豆腐,沾著調好的醬料吃了,說:“本來就疑心你這個便宜哥哥,如今更要坐立不安了……”
單超看周圍無人,從懷裡摸出個醬肉胡餅,往謝雲嘴裡一塞:“吃你的吧,看你這陣子清湯寡水養的,臉都青了。”
謝雲不滿道:“陪你同甘共苦還不高興,慣得。”說著把醬肉挑出來吃了。
也許是守孝期間吃素吃的,單超還支撐得住,謝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了下來。單超心疼媳婦,總偷藏肉脯、醬骨頭來給他開小灶,就這樣都絲毫不見好。
“高麗遺民又反了,”單超一邊把醬骨頭上的肉細細撕下來,一邊嘆道。
謝雲敏感地問:“小皇帝要你出徵?”
“不然呢?我帶著幾十萬兵駐在京城,他能睡得著?”
“別去!”
單超奇道:“怎麼,現成的戰功不撿?”
謝雲反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別去。等我死了隨便你愛打哪打哪兒。”
單超驚得手上的動作都停了,直盯著謝雲說不出話,半晌才悻悻道:“不去就不去,整天把死啊活的掛在嘴上……嗯?八年前誰把我趕去青海的,現在知道舍不得徒弟了?”
謝雲低頭哧溜喝粥,並不回答。
單超把撕下來的醬肉投進他粥碗裡去,心中轉念一想,又有些高興。打進長安後這一個月來,謝雲再不像之前那樣動輒趕他走,時隔這麼多年後兩人終於再次回到了朝夕相處的時光,在這風雲動蕩的大明宮裡,倒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
謝雲把一筷子醬肉夾到單超碗裡:“你也吃。”
“不,我這兒……”
“哪來的廢話,”謝雲小聲訓斥:“又不是你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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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視片刻,單超笑著吃了。
高麗又反了。
鹹亨五年,新羅納高句麗叛眾,李謹行率兵進攻買肖城,卻被新羅擊敗,被繳獲戰馬三千餘匹。小皇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事引起了他的重視。
韋玄貞於是向新帝獻上了一個有些陰損的計策:以長安未平為名,令單超將主要軍隊留駐京城,然後率兵五萬,遠徵安東。
——如此一來,隻要令人去前線把單超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駐京大軍無帥,便可輕易降服,從此皇位根基穩固,再不用擔心有個身份未明的小叔或大哥來搶飯碗了。
小皇帝連稱妙計,大贊未來嶽父真乃國之棟梁。然而轉天來下旨的時候,卻被單超態度強硬地抗拒了:“率兵五萬?”
小皇帝不悅道:“愛卿嫌少?”
“陛下,”單超含笑道,“李謹行屯兵二十萬,大敗於買肖城,陛下何以認為微臣帶兵五萬就能平定安東?恕臣冒昧,臣既非韓信轉世,亦非李廣再生……”
噗嗤一聲,廷下宰相郝處俊冷不防笑出了聲,連忙止住了。
“先帝在世時屢屢稱贊你會打仗,難道都是作假的不成?”小皇帝猛一拍桌,怒道:“若真有百萬大軍,便是朕都能輕易把新羅蕩平了!還要你何用!”
“不用百萬,三十萬即可。隻需讓臣將手下駐京的所有部隊帶走,一個月內必平新羅。”
小皇帝沉默了。
原本就是打著讓單超戰死沙場,好順利接收他麾下將士的主意,要真讓他打勝了新羅,回京後豈不是要取自己而代之了?!
“既然陛下還需考慮,臣便改日再來吧,”單超謙遜地一欠身,轉頭大步走出了御書房。
單超停在宏偉的玉階頂端,迎向天際席卷而來的夏風。
長安城藍天廣闊,金燦燦的陽光投在一望無際的白玉廣場上,反射出令人眩暈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片刻後不出聲地嘆了口氣。
周王靈前匆匆即位,既不像其父那樣經歷過漫長系統的帝王教育,也不像其長兄生前那樣,有一批忠誠的謀臣竭力輔佐。以戴至德、郝處俊、張文瓘為首的宰相集團之前多為東宮鐵杆,縱有效力新君的心,小皇帝對他們的信任也相當有限;天後未死,平王把持重兵,小皇帝迫切想把一切決策大權牢牢抓在自己手裡,然而他真的有太多地方都力不能及。
新羅戰局復雜,高麗死灰復燃,吐蕃蠢蠢欲動,突厥厲兵秣馬。北方旱災和長江流域洪涝的急報同時抵達京城,一夜之間仿佛全國各地都在要求開倉發糧,按下去這頭那頭又冒了出來,每日間大大小小的國事不下數百件。
單超自問是沒能力把這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的,他看著小皇帝每天心急火燎又束手無策的模樣,忽然想起了武後。
不管如何掐死親女、毒殺二子,也不管她如何處心積慮篡位奪權。這偌大帝國的運轉和繁復冗雜的事務,曾經是壓在她一人肩上的。
他那強悍的、冷酷的、手段狠毒殺人如麻的母親,是如何治國的呢?
“陛下召集輔政宰相,想昭告天下令你出徵,五萬大軍平不了安東就是死罪,被戴相拖著病體死活勸住了。”張文瓘長嘆一口氣,道:“我與郝相、來相幾位從旁勸阻,都挨了好大一頓數落……”
單超兩根手指拈著青玉茶杯,輕輕放在桌沿上,唏噓道:“連累幾位相公了。”
“將軍言重,也實在是為安東戰局考慮。試想,若不能一戰決定勝負,何必平白葬送五萬人性命?都是我大唐的子民吶!”
單超肅然起身,深深躬身做了個長揖:“張公一心隻為天下家國,單某欽佩至極。”
張文瓘慌忙起身來扶:“不可行此大禮,萬萬不可!”
自從知道眼前這位是正兒八經的皇子之後,幾位宰相對單超的態度都曖昧了很多。尤其現在小皇帝一心扶植他自己的外戚,對幾位重臣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宰相集團便與單超同仇敵愾,漸漸形成了天然的聯盟。
“韋玄貞縱奴強佔寺廟田地,被僧人告到御前,陛下卻說:‘韋卿貴為國丈,怎麼連區區幾畝田地都不能有,哪來的道理?’於是御筆親批了韋玄貞五百畝上好的水澆地。”張文瓘仰天長嘆一聲,幾乎連苦笑都笑不出了:“當年先帝賞賜戴相,不過也才二十畝而已,韋玄貞何德何能,竟能壓過他二十五倍?!”
單超嘆息搖頭。
“如今大小國事,竟事事都問韋玄貞,處置常有輕重失妥之處。但我等老臣隻要稍提,陛下便十分不耐煩,好似我等故意進讒言挑撥似的……”
張文瓘自嘲地連連搖頭,單超溫言勸道:“幾位相公老成謀國,單某自是心知肚明。奈何陛下年幼,偶爾聽不進去,也是沒辦法的事。”
“北方旱災,南方洪涝,民生、財庫、前線兵馬,哪耗得起這個時間吶!”張文瓘痛心疾首,卻是一個字都說不下去了。
單超像這段時間以來經常做的那樣,好言安慰了老宰相半晌,又商量些朝廷瑣事,拉攏好彼此的關系,便起身告辭了。張文瓘不敢怠慢,親自送出府門,目送著單超的車駕漸漸遠去。
雖然權勢地位都已今非昔比,但他的僕從車馬都非常低調,也並不穿行人流密集的大街,特意繞遠了從比較偏僻些的街道走,想是為了避免妨礙集市和行人。
張文瓘怔怔立了半晌,心底忽然想起前幾日戴相私下對自己說的話:如果先皇臨終詔立的不是周王,而是這一位,眼下會如何呢?
他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悵然回府去了。
然而張文瓘想錯了——單超繞遠路不是怕妨礙交通,而是上車時忽然想起醉仙樓新來一廚子,做得一手好玫瑰糕,便惦記著捎兩盒給謝雲嘗嘗。
要是給張老知道,估計能當場噴出一口凌霄血。
單超是那種見了什麼好東西都想著給媳婦弄一份的人,親手提著玫瑰、茉莉、菊花、櫻桃四樣糕點回了家,進門就問:“謝統領今天來了沒?”管家早已心知肚明,笑容可掬道:“謝統領在花園喝茶,等著您回府議事呢!”單超便二話不說,提溜著點心獻寶去了。
這一個月來謝雲天天在單府“議事”,甚至連夜裡也一並議了。兩人同一個碗裡吃飯、同一張床上睡覺,沐休時也同駕一輛車出門遊玩,就像一對新婚燕爾且情深意篤的小夫妻;要不是小皇帝的猜忌仍如利刃般時時懸在頭頂,單超就已經沉溺在這種生活中,完全不會去想接下來的事了。
他大步穿過回廊,就像初入愛河的小伙子一樣,甚至等不及從臺階上走下花園,直接一手扶著欄杆翻越而過,大聲道:“謝雲!”
謝雲半臥在竹榻裡,面對盛夏滿園姹紫嫣紅,懶洋洋地打著瞌睡。
大白天倒睡上了。單超放下點心盒,親手去煮了茶,回來瞅著他睡得微微發紅的臉,不由越瞧越愛,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他鼻尖。
“嗯……”謝雲不舒服地一撇頭。
單超笑道:“大中午的,起來吃了再睡。”說著又去拉他的手,但緊接著“咦”了一聲。
謝雲面色嫣紅,雙手發燙,但鼻端呼出的氣卻是冰涼的。單超心內疑雲頓起,貼在他額上一試體溫,竟然滾燙。
——他發燒了。
第106章 壽辰
單超隻見過謝雲受傷,沒見過他生病。
然而這場大病卻來得氣勢洶洶,猝不及防。當天下午他火速請來太醫,診脈診了半天都看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隻得說是風邪入體, 開了不溫不火的藥方養著;到晚上體溫稍微退下,單超還沒來得及出一口氣, 第二日又燒上去了。
“怎麼喝了藥不見好,昨兒那太醫呢?!給我找回來!”
管家在邊上唯唯諾諾, 謝雲倚在靠枕上,虛弱地教訓徒弟:“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哪有這麼快就見效的。他要真能開出一劑藥到病除的方子, 現早給皇帝看病去了,還輪得到你?”
單超背著手在屋裡轉了兩圈,氣咻咻道:“那便再喝一天, 明天還不好我親自上門找他去!”
“別轉了,轉得我頭暈。”謝雲指指榻邊:“前兒買的鬼怪話本呢,坐這兒給我念書,喏。”
單超無奈,隻得從枕頭底下抽出話本,坐在病榻邊,把謝雲攬在自己懷裡念故事給他聽。
但第二天體溫沒有下去,第三天甚至又上升了。早起時單超一摸謝雲的額頭,溫度高得簡直燙手,這兩天來尚算清醒的神智也變得迷迷糊糊,連話都說不清楚。
單超一向不是那種病醫不好就找醫生尋死覓活的人,此刻卻深刻體會到了病人家屬的心境。急匆匆把太醫請過府,結果老頭在病榻前哼哼唧唧背醫書,三句話中有兩句半聽不懂,單超登時火冒三丈:“麻煩老先生,可否說人話?”
老太醫道:“正邪之中人也微,先見於色,不知於身……”
單超內心已把這老頭翻來覆去吊打了十八個來回,半晌終於磨蹭到開藥方,忙不迭重金謝過老太醫,關起門來煎藥喝。
這次醫生總算舍得開點重藥了,然而謝雲已經燒得人事不省,連牙關都張不開,單超隻能下手硬扳,再自己喝了苦藥,一口一口地喂進去。
開始他喂得不好,謝雲昏迷中總是把藥嗆出來,弄得兩人都非常狼狽——單超從小就沒學過照顧人,徵戰多年導致生活習慣也相當粗疏。但再粗心的人,在照顧自己意中人的時候,都會自然生出個七竅玲瓏心來;很快他便無師自通地揣摩會了喂藥的技巧,慢慢熟能生巧,連稀粥、蛋黃都會嚼碎了喂進去。
如此過了數天,謝雲終於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深夜,單超正俯在榻邊熟睡,身上連外袍都沒脫。燈影下他側臉輪廓挺拔而幽深,謝雲眯起眼睛靜靜打量,隻見即便是睡夢中,他眉頭都微微緊鎖,仿佛還在憂慮著什麼,唇邊因為幾日沒有刮須而冒出了胡渣,竟然有種成熟男子的疲憊和滄桑感。
謝雲眼底漸漸浮起某種難以言描的東西,仿佛是繾綣溫情,又好像是離別前的不舍。
他伸手撫摸單超鬢邊硬扎扎的亂發,誰料剛一動,單超就醒了:“……謝雲?”
尚未退去的高燒讓謝雲臉色蒼白,眼角又泛著不正常的嫣紅,沙啞的聲音卻帶著笑意:“幹嘛坐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