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久久沒有答言,胯下戰馬風馳電掣,黃土飛揚的戰場從身側飛速掠過,很久後他才溫和地開了口:“皇帝被幽禁在紫宸殿中,現在趕去,還來得及趕在皇後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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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內外已布滿了驍騎營鐵騎,宇文虎被生擒的消息傳來,宮門內外登時炸了鍋。恰逢此時在城門外沒有等到謝雲的北衙禁軍萬分焦慮,正隨著勤王軍先鋒殺到,在極度混亂的情況下稀裡糊塗交上了手。
北衙畢竟效忠天後已久,雖然謝雲被幽禁這段時間,這支精銳禁軍連番遭到打壓,但還沒到旗幟鮮明站出來反對天後的地步。眼下遇見頗有舊怨的驍騎營,又已經廝殺上了,馬鑫等人遂一不做二不休,殺進北衙兵器庫,調出了火器和手弩,學習隔壁懷化大將軍打出了勤王的旗號,一鼓作氣殺進了皇城。
驍騎營一邊對抗兵精馬強的北衙,一邊與氣勢如虹的勤王軍廝殺,加之早已人心渙散,很快潰不成軍,宮門在幾番衝擊下終於轟然倒塌了。
“殺——!”
滿城戰火,濃煙蔽日,偌大皇城登時變成了血與火的修羅場。單超率軍殺進大明宮,直奔紫宸殿,前方湧出一支侍衛軍企圖阻攔,但單超全無懼色,直接策馬撞了上去,甫一照面便將七八個敵兵斬於馬下!
謝雲抓著單超後背鎧甲,隻見漫天鮮血撲面而來,便一側身避開。
誰知他這個動作幅度略大,連廝殺中的單超都感覺到了,登時打馬吆喝了聲:“駕!”
頗通人性的戰馬驟然提速,閃電般衝出戰陣,身後數百騎兵頓時一擁而上,喊殺與刀兵的撞擊讓大地都微微搖撼。
謝雲敏感地問:“怎麼了?”
“戰場衝殺習慣了,忘了你在後面。”單超冷冷道,不待謝雲回答,便連人帶馬驟然衝上了臺階!
咣當!
緊閉的殿門四分五裂,門闩打著旋橫飛出去,將大理石屏風轟然撞塌。殿內幾名宰相同時大驚失色站起身,卻隻見殿門外一名將軍翻身下馬,矯健的身影逆著光,大步踏進了紫宸殿。
張文瓘緊緊擋在病榻前,顫聲喝道:“逆……逆賊!敢弑君不成?!跟你拼了!”
幾個胡子花白了的宰相慨然應聲,然而下一刻,那將軍停在殿中,露出了冷峻英挺的面容,單膝半跪在地:“臣單超救駕來遲,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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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陷入了瞬間的靜寂,皇帝顫顫巍巍地從張文瓘身後探出頭,短短月餘時間竟然憔悴衰老了很多,良久發出顫抖沙啞的哽咽聲:“單卿不負朕哪——!”
幾位宰相痛哭失聲。
“通知英國公,聖駕安全無恙,速派一千將士守護紫宸殿。”
“天後在何處?保護周王、冀王,堵住丹鳳門!”
“嚴禁驚擾百姓、掠奪宮室,違者斬立決!”
軍令一道道發出紫宸殿,皇帝終於安心了些,下令召集文武百官前來護駕,又哆哆嗦嗦地被宰相親手扶起來靠在榻邊,喝了幾口藥,忽然瞥見單超身後的大殿拐角裡有個人,正悠闲地抱臂站在那裡。
皇帝疑心頓起:“誰在那?”
謝雲施施然走出來,欠了欠身,微笑道:“參見陛下。”
“——你!你怎麼在這!”咣當幾聲脆響,皇帝打翻了藥丸,怒道:“單卿,單卿!快來人把這逆臣拖出去,快來人……”
單超瞪了氣定神闲的謝雲一眼,利落上前半步,隱隱把他擋在了自己身後。
“陛下不用擔心,謝統領早已棄暗投明了,這段時間一直被天後幽禁在宮裡。剛才在明德門,也是謝統領冒死裡應外合,幫勤王軍打開了城門,我等才能及時趕來救駕……”
皇帝還是半信半疑,眼底滿是警惕,然而謝雲卻隻微笑不語,目光落在單超堅實的後背上。
“大將軍!”就在這時親兵從殿外衝了進來,失聲大吼:“兩千亂黨護衛天後,正向這邊殺來!”
殿內人人面色悚動,皇帝滿是皺紋的臉龐登時變作一片死灰。
“不妨。”謝雲卻忽然沉聲道:“北衙禁軍精銳此刻正守在殿外,加上單大將軍帶來的上百騎兵,足以與亂黨拖延片刻。眼下外面大半皇城都已經被勤王軍控制住,隻需英國公的援軍及時趕到,便能將亂黨一網打盡,不必慌張。”
他頓了頓,轉身走向殿外:“單將軍在殿內貼身保護聖駕即可,待臣去指揮將士應戰……”
啪地一聲輕響,單超抓住了謝雲的手腕。
謝雲眉心微微一蹙,卻隻見單超抽出腰間尚方寶劍,對著病榻上的皇帝單膝跪了下去:“陛下。天後殘害忠良,燕啄皇孫,幽禁聖駕,謀危社稷;若不斬草除根,隻怕陛下身後貽害無窮。臣今死罪,願以尚方寶劍誅殺天後於殿外,請陛下降旨!”
字字擲地有聲,殿內眾人動容。
喊殺聲由遠而近,殿外響起激烈的廝殺,兵刃撞擊和馬匹嘶鳴從四面八方傳進這金碧輝煌的紫宸殿。皇帝疾喘了幾口氣,出乎意料的是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忙。朕要先……詔立太子。”
撲通幾聲,宰相們全跪在了地上,單超身後的謝雲微微色變。
“嫡子李顯,日表英奇、天資粹美,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太子,正位東宮……”
皇帝連連劇咳,張文瓘膝行數步悲愴道:“陛下!”
皇帝擺了擺手:
“懷化大將軍單超,品格貴重,忠心耿耿,數次救駕於危難之中,為我大唐江山社稷立下汗馬功勞。現特賜封異姓平王,兼殿中監,同中書門下三品、兼押玄武門左右屯營,欽此!”
——連單超都有些發怔,平王?
竟然封異姓王了?
然而霎時的怔忪過後便泛起了濃濃的自嘲——如果他在京城長大的話,眼下說不得也該有個不值錢的王爺帽子才對,眼下倒是殊途同歸了。
不過,要是皇帝在這關口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恐怕不會欣喜若狂認祖歸宗,而是得大驚失色,繼而想方設法除掉自己這個巨大的隱患才對吧。
“陛下,”單超深深低下頭,沉靜的視線落在面前暗色金磚上,說:“恕臣不能接旨。”
皇帝疑道:“為什麼?”
“臣平生所願,不過是歸隱漠北而已。長安富貴過眼雲煙,此次事了後,請陛下允許臣解劍致仕,臣將感激不盡。”說罷單超幹淨利落地磕了個頭。
這下發怔的變成了皇帝:“朕本欲愛卿輔政,愛……愛卿這又是為何?!”
“單超身世詭秘,妄圖篡權,陛下還敢立他為異姓輔政王,是不想要這江山了嗎?!”
眾人同時回頭望去,隻見天後一把推開搖搖欲墜的殿門,華貴的宮裙上沾滿了鮮血,身側最後一名侍衛背上插了根箭,驟然噴血倒了下去!
紫宸殿外臺階上腳步轟隆,馬鑫、吳霆等人殺氣騰騰闖了進來,喝道:“陛下小心!”“統領小心!”
眾人紛紛大驚起身,皇帝眉峰劇烈跳了幾下,還沒來得及出聲,便隻見金殿中劈過一道恢弘寒光,是尚方寶劍鏗鏘出鞘。
單超身法快得幾乎看不清,所有人眼前隻留下他的殘影,緊接著他便出現在了天後面前!
——這一劍其實非常危險,因為皇帝還未下旨誅殺天後,單超此舉是擅自妄為,與大不敬無異。
然而在那一刻沒人反應得過來,連天後自己都隻能感覺到寒冷的光芒當頭而下,剎那間近在眼前——
咣當!
金石交激之聲震耳欲聾,久久回蕩。
劍鋒堪堪頓在天後眉心前一寸,單超的動作停了。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尚方寶劍被一把血跡斑斑的鋼刀攔住,而持刀的人赫然是謝雲。
血濺五步之際,謝雲奪過馬鑫的刀箭步而來,擋住了那致命的一劍!
“……”單超鷹隼般銳利的視線深深凝視謝雲,半晌用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低沉問:“為什麼?”
第103章 身世
“這是幹什麼?”皇帝用力捶打床榻,手指哆嗦指著武後:“朕看企圖篡權的是你!我李唐江山是要毀在你手上!”
武後深吸一口氣,知道大勢已去了。
她沒看皇帝,甚至也沒看殿中的其他人, 驀然抬手用護甲狠狠推開劍鋒, 用力之大以至於黃金護甲被削掉了半截,叮當一聲掉在地上。
“我親生的兒子, ”武後一字一句冰冷道,“竟然要取我性命, 對我兵鋒相向!”
皇帝愕然道:“你說什麼?”
單超猛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這句話出口前,他還有拋下一切回去漠北的可能,但這句話落地後什麼都變了。一切都應了當年謝雲所說的話, 如果不攀登到大明宮的最頂點, 他就會被權力傾軋中錯綜復雜的齒輪吞噬殆盡。
他緩緩收回龍淵,返劍回鞘。
“陛下當年重用單超,最關鍵的原因就是他無父無母、身家清白, 與京城中絕大部分勢力毫無牽扯。”武後露出了一絲略微諷刺的笑容,道:“然而陛下有所不知……你眼前這個手握重兵殺進京城的,卻是我與先帝的兒子。”
她在周遭吸氣的聲音中含笑瞥向單超,抬起了下巴。
“這個孩子出生那一日,原本已經開始好轉的先帝卻急速病危,欽天監袁天罡測算他命極妨主,先帝因此不喜,令當時的北衙副統領宋衝將他遠棄漠北,事後宋衝亦被暗門滅口。”
“我被發配感業寺那段時間,因為內心仍對陛下心存幻想,所以不敢將此子的存在揭曉於世。事後回宮當上了皇後,恰逢謝雲被流放漠北,我便令他從北衙文書的記載中尋找線索,前去探訪照顧這個孩子……”
皇帝面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根本說不出一句話,而幾位平時老謀深算足智多謀的宰相此刻都完全懵了,張文瓘的神情如遭雷殛,半晌才顫抖道:“謝……謝統領,此事可是真的?”
謝雲的回答平淡而有力:“單將軍確是天後之子,臣有多年來與天後的書信作證。”
“……多少書信?”
“近百封。”
張文瓘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這怎麼……這怎麼可能?”
天後忽視了皇帝沙啞的嗫嚅,冷笑問:“聖上如今知道了單超的身世,還這麼信任他,還要令他輔政嗎?”
皇帝兀自搖頭:“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宮妃產子是何等大事,怎可能半點動靜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