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後急促喘息數下,忽然伸手一把拎住了謝雲的脖頸:“你早就料到這一天了,是不是?”
兩人一高一低,互相對視,謝雲眼底浮現出短暫的笑意:“南軍攻破洛陽了?”
“……”
“唯有攻破洛陽,取道山東,才能令天下群雄一呼百應,從根本上奠定勤王的基礎。”謝雲有一點遺憾地注視武後的眼睛,說:“您應該派人誘惑英國公南下金陵,再令李孝逸以平亂為名,截殺南軍於常、潤二州,最多一月亂局可定……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局面了。”
武後塗滿了殷紅蔻丹的指甲在他棉白柔軟的衣襟上微微發抖:“我問你,早在十年前你違抗我的命令,把單超從漠北帶來長安的時候就預料到這一天了,是不是?!”
一陣長久的沉默過後,謝雲說:“不。”
“開始我隻想讓他活下去,”謝雲的聲音轉低,幾乎是喃喃著道:“就像娘娘第一次聽見我在牆外求一碗水喝那樣,我第一次在突厥人的帳篷裡看見他……也隻想讓他活下去而已。”
——不論後來感情中摻雜多少謀算利用和爾虞我詐,至少最初那一刻,我走投無路,你身陷囹圄,我們都隻想互相扶持著活下去,如此而已。
武後緊盯謝雲,微微喘息,良久才不住點著頭冷笑起來:“我明白……我明白。”
她仰脖長長吸了口氣。
她明白那是怎樣相濡以沫的感情,隻是故事的主角已從她換成了別人。
“洛陽城破當日,千萬士兵親眼目睹青龍現世,背著單超飛去了洛陽行宮,天空中北鬥七星大亮,天命新主的流言傳遍了大江南北……得青龍者得天下,原來真是這樣,先皇誠不欺我。”
每個音節都仿佛是從武後齒縫間迸出來的,帶著濃濃的、不加掩飾的諷刺。片刻她冷靜下來,那諷刺漸漸轉變為一絲狠意,語調卻是極其清晰的:“事情發展成今天這樣,不僅是因為你變了,我也變了。當年我毒殺宇文虎事敗,你冒死出來頂罪,事後我跪求陛下免你流放,城門送別幾去幾回……你不再是當初的你,我也不再是當初的我了。”
謝雲微微閉上眼睛,發出了輕不可聞的嘆息。
武後嘶聲道:“我認識的那個謝雲,在當年長安城門一別時,就已經死在去往漠北的路上了……”
謝雲卻自嘲地否定了她的話:“不,娘娘認識的謝雲,死在為你登基準備吉兆的開印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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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後面色煞白,眼底通紅,幾乎有些顫慄地搖著頭,不知是不願相信還是沉痛遺恨,一寸寸抬起了手。
——呲!
鮮血迸濺聲回響在這靜寂偏僻的小院裡,謝雲胸前白袍迅速洇出鮮紅,武後手中短刀的刀尖已經沒入了他衣襟中!
“……”謝雲唇縫中溢出一絲血跡,但他輕喘著笑了起來:“娘娘,你得刺深一些……這樣是不行的。”
錚亮的刀刃因為顫抖而反射出搖晃的光暈,武後的手,乃至是全身,都止不住地痙攣發顫,以至於這個多少年來歷經刀光劍影都從無畏懼的女人,看上去竟有些崩潰。
“沒事的,就這樣……”
謝雲閉上眼睛,仿佛極度疲憊地深深靠在了椅背裡,眉梢眼角帶著微許蒼茫的悠遠:“待我死在娘娘手上,娘娘又死在勤王軍手上,世間從此再無你我,這天下就將回到李唐皇朝傳承萬世的軌道上……百年之後史書評說,你是禍國的妖後,我是篡權的奸臣……也算是青史留名了罷。”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武後眼底湧出,順著臉頰,打湿了昂貴的繡袍。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痛哭失聲是什麼時候了,似乎所有的淚水都已經在先皇孤獨的後宮中流幹,在感業寺漫長的冬夜中流盡;剩下所有愛恨,都在向著權勢巔峰攀登的歲月中化作了灰。
然而這一刻,那鑽心剜骨般不甘又絕望的痛苦回來了。
鋒利的刀尖刺入血肉是那麼容易,她卻不明白為何手中重逾千鈞,仿佛不是在殺別人,而是在親手一點點殺死她自己。
當啷一聲清響,短刀摔在了地上。
謝雲睜開眼睛,武後注視著他疾步退後,腳步幾乎可稱作是踉跄。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偏院外腳步聲由遠及近,親信匆匆闖進了屋子,砰地一聲跪在地上:“天後!英國公三十萬叛軍兵臨城下,已經快到明德門了!”
·
兵臨城下,千鈞一發。
明德門外千裡平原,地平線盡頭的風掠過大地,漫天枯草蕭瑟,日頭昏黃不清。
立在城牆往下望,烏壓壓大軍漫山遍野,陣前帥旗上一個血跡斑斑的“單”字,如仰天咆哮的金黃巨獅,在日光下翻卷狂舞。
武後微仰起下頷,妝容豔麗風韻不減的面孔映在日頭下,輪廓顯得格外堅硬。
全副重鎧的宇文虎一低頭,沉聲道:“天後。”
曠野之上巨萬雄兵,陣前隱約有個高大的身影,腳踏神駿身披戰袍,戰盔反射出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那是單超。
那個摧城拔寨氣吞如虎,從揚州帶兵千裡打到京城腳下,徹底動搖了她統治根基的男人,是她親生的兒子。
武後收回目光,冷冷道:“把謝統領帶來。”
宇文虎霎時愕然,卻隻見武後的親兵躬身退下,片刻後竟然真的一左一右押著個人登上了城樓!
那人束發、棉白織錦衣袍,身量清瘦挺拔,從大風中一步步走來。他胸前被刺傷的血跡已經幹涸,在衣襟上留下了明顯的深紅色痕跡。
宇文虎不知該作何言語,瞳孔急速縮緊——那竟然真的是謝雲。
武後指指自己身側,冰冷道:“站到這裡來。”
第101章 破城
眾目睽睽之下,謝雲一言不發,上前站在了武後身側。
武後問:“看見那裡了嗎?”
謝雲卻沒有順著她華美的護指去看遠方平原之上的戰陣,隻反問:“天後想拿我當做威脅不成?”
“想多了。”武後一哂:“你在禁宮中經營多年, 北衙舊部未散, 人人都睜大雙眼看著。若將你當做擋箭牌推出去,且不說根本沒用, 豈不先應了兔死狐悲這句話?”
“那天後叫我來做什麼?”
武後將視線投向謝雲,半晌長笑一聲:“你親手帶大的徒弟, 千裡迢迢來壞我大唐盛世的江山,我怎能不叫你親眼看著他身首異處,粉身碎骨?!”
“出騎兵, 上強弩!”武後發出震悚人心的怒吼:“把他們在城門外斬盡殺絕!”
衝鋒的號角響徹天地, 勤王軍左右兩翼騎兵卷起飓風般的塵沙。
遠處城門下,驍騎營先鋒部隊推出一排千石強弩,滾滾燃燒的火油桶向勤王軍漫天砸去!
單超收回了投向城樓的目光, 面沉如水毫無表情,將李敬業欲言又止的問話全數堵了回去,冷冷道:“長安八水環繞且易守難攻,在城內糧草充足的情況下守城月餘不是難事,但南軍士氣便會被消磨殆盡。因此今日定要取得大勝,否則不足以定慰天下人之心。來人,上攻城弩!”
李敬業低聲道:“將軍家小皆在城內,萬一武氏心狠手辣……”
陣前一般不說這話,但李敬業知道說不說事實都存在,此時隻想安撫一下而已。誰知單超聞言不為所動,隻在唇角緩緩浮現出了一絲冷笑。
自從眼睜睜看著洛陽城上天命降世的神跡發生在自己面前之後,英國公對單超就有些難以言喻的忌憚和畏懼,此刻他盯著那不易發覺的笑紋,莫名嗅到了濃厚的嗜血氣息。
單超沒有回答他,驟然揚鞭打馬:
“駕!”
騎兵慨然應聲,隨著他衝向了當頭砸下的火雨!
“請天後暫避——!”
侍衛蜂擁上前把武後向後推,漫天箭雨自城樓上飛向戰場,宇文虎箭步上前,抽箭拉弦,特制的雕翎鋼脊利箭在空中劃出火光,呼嘯著刺向陣前!
單超戰戟一抡,將周圍十數敵兵挑翻下馬,瞬間被滾滾馬蹄踏成了血泥——正在這時雕翎箭當空而至,左右親兵逆流殺到,數面巨盾層層疊疊形成了鐵牆,被箭镞推得向後倒去。
啪!
單超握住了滾燙的箭身,反手揚弓,鋼箭逆著鋪天蓋地的洪流,流星般升上高空!
宇文虎閃身避讓,大罵出聲,隻見那鋼箭貼著自己的身體,霎時射穿了親兵的頭顱!
“報——李知十正面迎敵,被斬下馬!”
“報——馬敬臣陣前不敵,已被生擒!”
“報——!”
甫一照面,兩名猛將接連折損,竟無人能擋單超一劍之力?
宇文虎狠狠推開報信士兵,親自奔下城樓,率領重兵殺出了城!
此刻戰場已全然變成了絞肉機,數不清的屍體堆滿了戰壕。單超率領他一路大大小小戰役中親手帶出來的騎兵,依仗著高妙騎術避過了強弩火彈,而鎮守中軍的李敬業則令人不斷裝填攻城弩,兩下配合精妙至極,暴雨般傾瀉的萬噸巨石將長安城牆砸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深坑。
前線不斷向城樓推進,衝車碾壓著血肉飛馳向前,勤王軍堪稱前僕後繼,幾乎是頂著無數屍體把雲梯架在了城牆下!
宇文虎大吼一聲,戰馬發力衝向陣前,狠狠撞上了敵方先鋒,剎那間便將十數騎兵撞得向後橫飛!
鏘——
火星四濺,兵刃相激,單超與宇文虎擦馬而過,兩人同時掉轉,電光石火間又過了數招,兵刃氣勁將周遭步兵掀翻了出去。
“你這反賊!”宇文虎怒吼:“今日就徹底解決了你——!”
當一聲震耳欲聾的亮響,宇文虎長槍剁向單超脖頸,單超卻不躲反上,戰戟在格住槍身的同時,緊貼著宇文虎的頭頂而過,驚險萬分地挑飛了他的頭盔!
親兵轟然叫好,頭盔遠遠飛落戰陣,宇文虎卻就勢抽搶,泰山般的巨力把單超手中的戰戟硬生生拗出了一道彎折!
單超呼出一口滾燙的血氣,甩手扔掉戰戟。
手腕粗數百斤的鋼戟重重落地,濺起滲透了血水的泥土,旋即隻見他背肌繃緊,壓簧震動,四下龍吟清嘯響起,反手拔出了龍淵!
宇文虎瞳底劃過了灼目的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