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群臣不是傻子,對聖上為何如此喜慶都心知肚明——太子身體一好,就能禪位了。
當今皇帝不能說不是仁愛之君,但未免太仁愛了些。早年靠皇後的輔助清了關隴舊族,後來朝政就漸漸為皇後把持,再拿不回來了;後來長期居留洛陽,又令太子監國,太子體弱多病俗事不理,朝中一應大小事務就落到了戴至德、張文瓘等東宮黨重臣手上。
因此但凡政事,無一不是皇後、太子、宰相等各方面勢力來回糾纏,效率奇慢無比,甚至往往做出南轅北轍的決策。
對此皇帝頭痛不已,有心想要收拾朝堂,但頭疾、目疾日益嚴重,最終隻得放棄,滿心等著太子身體一好就禪位,做個清貴悠闲的太上皇。
太子將酒盞往桌案上一放,道:“賞!”
單超忍不住拍了拍太子的肩:“殿下少喝點吧。”
太子其實沒喝太多,但酒不醉人人自醉,此刻已經滿臉酡紅,擺擺手示意自己無妨,又轉頭問內臣:“那彈琵琶的女子是什麼人?”
筵席上的歌姬舞女都是洛陽當地官府富戶進獻上來的,琵琶女一身素衣,面帶輕紗,眼中似有無盡的溫柔。太子已經令人打賞了她兩次,單超卻實在沒聽出那琵琶彈得如何高妙,隻覺還不如謝雲當年在大漠卷起葉子來吹的小調。
琵琶女美目流轉,見人將太子的賞賜端上來,竟然看都不看,也完全不起身謝恩。
單超終於發現太子為何借酒澆愁了——她那眉眼五官,竟頗似楊妙容!
單超心裡一個咯噔,轉頭看向謝雲。
隻見不遠處筵席上,謝雲寬衣廣袖,用一根純銀筷有節奏地輕輕敲打桌沿,似乎正微閉雙目輕聲合歌。這場景在觥籌交錯的宮宴上恰如畫出的一般,緊接著他似乎感覺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瞪視,偏頭向單超望來。
“……”兩人對視片刻,謝雲嘴角浮起挑釁的笑意,摘下手上一隻紅玉髓戒遞給身側內侍,吩咐了句什麼。
單超心裡忽然浮起一陣極其不好的預感。
果然片刻後,內侍匆匆上前,將放著紅玉戒的絨布託盤贈給了那個琵琶女!
“統領這是……”錦心在身後不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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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微笑著呷了口酒:“錦心。”
“是。”
“若你還在街頭賣藝,遇見太子與我一同打賞,你更願意謝誰?”
錦心遙望不遠處身形瘦弱、滿面醉意的太子,失笑道:“都說天下男子貪好美色,誰知世間最愛美色的其實是女子?統領這個問題還用問嗎?”
謝雲道:“那就對了。”
隻見內侍對琵琶女耳語兩句,那女子手指倏而停住,美目向謝雲看來,繼而起身盈盈一福,竟然隔著半座大殿深施了一禮!
謝雲微笑頷首,極有風度,竟全然無視了周遭神情各異的眼光。
單超呼吸微沉,一言不發偏過了臉。
然而太子卻沒法忍謝雲這明目張膽的刻意挑釁——太子原本就有些醉了,眼下更是新仇舊恨一齊翻湧,隻是礙於大殿上頭的帝後二人無法翻臉,隻得“砰!”地一聲摔了筷子,起身頭也不回離開了筵席。
單超喝道:“殿下!”
“無……無妨,”太子緊咬著牙,勉強道:“我回寢殿醒醒酒,稍後就來。”
太子怎麼如此按捺不住?單超心底瞬間升起無奈。眼下情勢非常敏感,他正遲疑著要不要追上去貼身跟著太子,動作又忽然頓住了。
隻見此時殿內歌舞暫停,新一輪舞姬身著緋衣蹁跹而至,琵琶女則和她的姐妹們一起向帝後拜謝,躬身退出了殿堂。
謝雲向單超投來似乎不經意又極有深意的一瞥,竟然也起身離座,向大殿另一側的出口走去!
單超連半分遲疑都沒有,立刻回頭令羽林軍副將跟著太子,自己則悄沒聲息離開了筵席。
主殿外是曲折的回廊,直通向遠處配殿和暖閣。單超追出數步,謝雲的身影卻已經消失在了回廊深處,他一扇扇門推進去,足足找了半炷香時間,腳步才忽然停下。
透過雕花木門的窗紙縫隙,謝雲側對著他坐在扶手椅裡,琵琶女跪伏於地,香肩半露。
單超深吸一口氣,砰地推開門,隻聽謝雲漫不經心笑問:“——江南?你家是揚州人氏?”
單超大步走進暖閣,琵琶女回頭瞥見他鐵青的臉色,“啊!”地發出了驚呼!
不待那婉轉如鶯啼般的驚叫落地,單超已拎小雞般拽著那歌女,直接撵出房,隨手從衣袋裡摸出塊碎金子塞給她,客客氣氣道:“姑娘,你阿媽在找你,該回去了。”
說完不待滿面倉惶的歌女答話,便砰地將房門一關。
“造反了,”謝雲斜倚在寬大的長椅裡,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支著下巴,慵懶笑道:“連為師尋歡作樂都敢打斷,好個逆徒,不怕被拖出去抽五十鞭子?”
單超忽然直接把謝雲從長椅裡抱起來,一把抵在牆上,捏住了他的下巴。兩人距離不過方寸,單超身量高些,神情陰沉而又不動神色,略微俯視著謝雲的眼睛:“這就叫逆徒了?”
謝雲嘲道:“你想幹什麼?”
“還有更逆的呢,”單超貼在他耳邊道,忽然便把謝雲向牆壁一頂!
謝雲發出悶哼,削瘦的脊背緊貼牆面,身前被單超緊緊壓住,幾乎沒有任何掙扎的空隙,緊接著就被男子年輕火熱的唇舌堵住了。
這是個野獸般兇狠熱烈、又充滿了佔有欲的吻,因為過分急切甚至帶著疼痛的意味,仿佛要把對方連血帶肉地一寸寸吞噬幹淨。謝雲眉毛擰了起來,在親吻間隙發出斷斷續續不舒服的喘息,那聲音充滿了壓抑,嘴唇因為反復蹂躪而柔嫩充血,足以令人全身熱血都沸騰起來。
“這麼迫不及待?”單超用膝蓋強迫地分開謝雲大腿,充滿威懾地一下下磨蹭,不知是嘲笑他剛才還是現在:“連一刻都等不得,就要在這搞上了?”
謝雲轉過頭,卻被單超伸手抓住了後腦頭發,迷戀地親吻側頸。
他耳後皮膚細膩微涼,衣襟中似乎帶著某種花朵清淡隱秘的芬芳,隨著單超的吻一路往下延伸,倏而從臂膀上滑落下去,露出了大片光滑緊實的脊背。
謝雲仰起脖頸,沙啞笑道:“迫不及待的到底是誰,嗯?”
單超把他扛起來,幾步走到暖閣軟榻邊摔下去,隨即一條腿站在地上,另一膝蓋壓在了他身側。
這個姿勢讓單超居高臨下,將謝雲虛虛壓在了臂膀中,溫柔地俯視著他:“是我。”
謝雲眯起眼睛,完全沒有任何要掙扎的跡象,溫順中似乎又帶著勾引人心的浪蕩和邪性。
他這個樣子真的是太惑人了,單超著魔般一寸寸貼近,然而就在呼吸交錯的時候,潛意識深處卻忽然浮現出一絲不對勁。
神似故人的歌女,突然出手挑釁的謝雲,怒而離席的太子……
單超肌肉繃緊,動作停住。
謝雲卻抬頭靠近,纖長的眼睫末梢幾乎貼在他臉頰上,隻要略微往下,就能輕易親吻到那潤澤柔軟的嘴唇。
——那薄唇總是吐出各種刻薄殘忍的話,此刻卻無力地微微張開,因為過度噬咬而泛出細微的水光。
單超粗重喘息,倏然起身緊盯著謝雲,問:“你在謀劃什麼?”
謝雲一怔,隨即笑了起來,悠闲地向後仰躺回軟枕上:
“總算怕了麼,孽徒?”
難以遏制的雄性本能讓單超頭腦發燙,徵伐侵略的衝動在每一寸血管中咆哮,但多年戰場生涯鍛煉出的敏銳直覺,卻又讓他隱隱嗅到了極其不安的氣息。
冥冥中仿佛有一張陰謀的大網,正逐漸浮現出猙獰的影子。
“……謝雲……”他喃喃喚了一句,仿佛想到了什麼,眼底神色驟然劇變,翻身衝向房門。
然而謝雲動作比他快,瞬間披衣下榻,袍袖翩飛,緊追著便衝出了暖閣!
·
合璧宮。
太子在殿內長嗟短嘆半晌,忽聽雍王來訪,忙起身親迎。
太子和雍王這對兄弟年歲相近,都是母親強勢壓迫的對象,患難之中培養出了深厚的感情。太子拂袖離席時雍王便知道肯定是受了皇後那一派的氣,因此沒過多久,就在內侍的勸說下匆匆趕來,兄弟相見自有一番開解。
片刻後,合璧宮外,宮人端了碗羹湯快步登上臺階,卻被守在殿門口的趙道生攔住了:“你這是什麼?”
宮人認出是雍王身邊的當紅內侍,便不敢多言,賠笑道:“天後瞧見太子被謝統領挑釁,憤而離席,因此內心深覺不安,特意向陛下告罪,並賜下蓮子百合湯一碗,望太子清火消氣。”
趙道生接過託盤,淡淡道:“太子殿下正與雍王手談,待我送進去吧。”
宮人訥訥不敢分辯,低眉順眼而去。
待宮人轉身走遠了,趙道生才從衣袖中摸出了一隻青瓷瓶,打開後向羹湯裡灑了丁點鮮紅粉末。
——粉末見水即溶,赫然就是那天謝府書房裡,謝雲親手交給錦心的東西!
趙道生眼底掠過森寒,轉身推開門,端著羹湯躬身跨進大殿,欠身畢恭畢敬道:“——太子殿下。”
·
與此同時,合璧宮外。
單超此生輕功就從沒這麼快過,亭臺閣榭飛掠退後,耳畔隻有風聲尖利呼嘯,和胸腔中心髒劇烈跳動混雜起來的聲響。
轉瞬間朱紅宮門近在眼前,單超卻驟然停住了腳步,隻見面前正直直橫過一道劍光:“……謝雲。”
劍身倒映著禁軍統領秀美冷酷的側臉,猶如彎月輝映一泓秋水,隻瞥一眼便足以令人心神俱懾。
“大膽,”他微笑道:“誰準你直呼為師名諱的?”
單超微微喘息,望了眼不遠處緊閉的殿門,聲音沙啞隱含絕望:“謝雲,讓我過去。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我都發誓為你保守所有秘密,天後如果怪你,你盡管可以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我身上……”
謝雲反問:“我要是就不讓呢?”
兩人久久對峙,風聲拂動枝葉和遠處微渺的人聲,此刻都漸漸化作了模糊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