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年前他在慈恩寺門前,再次遇到謝雲的時候。
宿命循環往復,回到再次開始的那一點,然而故事的主角卻已從他換成了另一個人。
“當時我說,若是相見即算有緣,那這天下有緣的人就多了,不見也罷。結果你就急了,說:‘你是隱天青,而我是正印,你見了我,怎麼能不拜?’”
謝雲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帶著專注的鼓勵,望著她問:“當時我怎麼回答你的?”
楊妙容久久沒有回答,視線倏而渙散,倏而聚焦。
松林中空氣仿佛被緊繃住了,北衙禁軍個個持弓在手,卻又不敢輕易動作,場面如同凝固般僵持。
忽然林苑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戴至德、張文瓘等東宮派系重臣匆匆而至,帶著更多侍衛圍了上來。
好不容易有些安靜下來的楊妙容被那聲響所刺激,又有些焦躁不安起來,幾次想回頭去看。謝雲不失時機地喚了句:“妙容?”
——謝雲的聲音天生就低沉富有磁性,雖然通常十分堅定冷凝,但柔和下來的時候就極其的動人心弦。楊妙容喘息片刻,視線終於又轉向了他,隻聽謝雲重復問:“當時我怎麼回答你的,還記得嗎?”
“……”楊妙容幹裂出血的嘴唇闔動了下,但沒有發出聲音。
“我說,雖然我這輩子從不信什麼氏族什麼正印,但看在你是個小姑娘的份上,還是下車去見一見吧。”謝雲停了停,微笑道:“這一見,就讓你從西北跟到長安了。”
楊妙容眉宇間的戾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恍惚。
“你不想被束縛在家裡重復祖祖輩輩千篇一律的生活,想見識萬國來朝的長安,還想去煙花三月的東都洛陽看看。但你在塵世間其實也不開心,這畢竟不是我們的地方。這其實……並不是我們應該在的地方。”
最後一句話已近乎於耳語,謝雲抬起手,楊妙容下意識避讓了一下,但他的指尖還是輕輕從她臉頰劃了過去。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不該讓你跟上來的。”謝雲聲音裡有一點悲哀,輕輕地問:“我把你送回涼州去,好嗎?”
楊妙容嗫嚅片刻,緩緩松開手,一步步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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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一直注視著謝雲,似乎終於從噩夢中蘇醒,神智慢慢在那雙眸底閃現:“謝……雲……”
就在這個時候,包圍圈外戴至德疾步而至,平地爆發出厲吼:“聖上口諭,東宮太子重傷,現立刻絞殺兇龍,欽此——”
東宮侍衛軍齊刷刷搭起弓箭,謝雲猝然回頭:“不要!”
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
箭矢如暴雨般傾盆而下,原本已安靜俯在地面上的白龍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掙脫了青龍幻影的束縛,不顧一切向人群衝去。
而楊妙容在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下仰頭爆發出咆哮,繼而箭步衝向離自己最近的謝雲,那架勢竟然瞬間又陷入了剛才的狠絕和兇悍!
龍淵在清嘯中鏘然出鞘,單超閃電般縱身擋在了謝雲身前,頭也不回怒道:“快走!”
——噗呲。
鮮血衝天而起,所有混亂突然終結,猶如瞬間被凍在了原地。
一截箭尖從楊妙容後心扎入,前胸透出,快得讓她甚至來不及有所反應。
謝雲平生第一次眼底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錯愕和難以置信,他整個人僵住了,全身劇烈發抖,甚至連邁出一步都做不到。
楊妙容看著他,最後一刻,眼中滿溢出了透明清澈的淚水,順著曾經清秀的臉頰滾滾而下。
——然而她嘴角流出鮮血,已經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撲通一聲,她的身體頹然倒地,再無聲息。
第75章 守靈
三日後,謝府。
吱呀一聲輕響,雕花木門從外面推開了,晚霞傾瀉進昏暗的靈堂, 地磚上倒映出單超長長的身影。
靈堂盡頭, 謝雲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地跪坐在漆黑油亮的棺椁前。
單超回過頭, 庭院外馬鑫站在那,拼命比劃“別廢話!快進去!”的手勢。
單超無聲地嘆了口氣, 走進靈堂,反手關上了門。
靈堂裡扎滿了白幡,桌案上供著白花和鮮果, 棺椁沉重嚴絲合縫。單超看了半天, 無法想象那個前幾天還鮮活靈動的姑娘此刻就長眠在這棺木裡了,突然心底也覺得有些荒謬。
他把參湯放在謝雲身邊,上前去執香拜了三拜。
“……你也是來勸我節哀順變的?”身後突然想起了謝雲略帶沙啞的聲音。
單超轉過身, 謝雲沒有看他,似乎目光正專注地望著空氣中某個漂浮的點,整個人就像昏暗中一尊安靜的雕像。
“不,”單超低聲道:“人死不能復生,傷心是正常的,我隻是來勸你不要哀毀過度而已。”
他上前半跪在謝雲身邊,拿起參湯示意他喝,卻被謝雲輕輕推開了:“真的喝不下。”
他這一連三日,雖不至於滴水不進,但也真的隻是沾了些水米而已,面容憔悴到有些異樣的灰白。他舉手時原本鋪展在地面上的衣袖抬了起來,單超注意到地上均勻灑落的紙灰竟然在某處被隔斷了,顯出了一道清晰的線,不由心內愕然。
那是紙灰被衣袖擋住的痕跡。
謝雲已經保持同一個姿勢,在這裡跪坐很久了。
“我沒有哀毀。”謝雲突然輕聲道,“隻是不能接受而已。”
不能接受是肯定的,任誰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難以挽回。單超沉吟半晌,嘆了口氣幽幽道:“你還是……好歹喝兩口吧,你這個樣子,楊姑娘在天之靈看了,心裡又豈能好受?”
他說這話的時候內心的滋味難以言描,但謝雲卻搖了搖頭,露出了一絲傷感又無奈的微笑。
單超把碗放在地面上,一掀衣擺,席地坐在了他身側。
“說說楊姑娘罷。”他換了個話題,問:“為什麼楊姑娘是白龍,不該是青色的麼?”
“她還小,” 謝雲道。
“當時在涼州,我聽見她在馬車外喊我下去的時候,就知道她年紀肯定還很小,稍微知道些世情的族人都不會特意去招惹朝廷車駕。後來她叫我帶她去長安,開始我並不想答應……沒開過印的族人很危險,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開了,我不想擔著這份幹系。”
“那你後來為什麼又答應了?”單超問。
謝雲出了半晌的神,搖頭苦笑一聲,說:“我也不知道。”
他抬手撐住額角,鼻端以上都隱沒在了陰影裡。
“回長安之後我好幾次想送她走,但又想著,還沒去洛陽,總得讓她看看東都,四處玩一圈再走吧。而且萬一她中途開印了控制不住怎麼辦,得有同族人在邊上保駕護航吧?所以我去哪兒都帶著她,一帶二帶的,就……”
單超以為他會說帶出感情來了,誰知聽到的卻是:
“感覺像家人一樣。”謝雲喃喃地道:“事事都為你想著,永遠也不會彼此背叛或傷害的家人。”
“我也不會背叛或傷害你!”單超沉聲道。
謝雲隻是笑了笑:“你現在是不會的。”
“……難道你覺得我將來就會嗎?”
靈堂內一片靜寂,白幡靜靜垂落,一線香煙從桌案上嫋嫋升上虛空。
“將來的事誰知道呢,”謝雲回答道。
單超心底那種荒唐的感覺又騰了起來,千言萬語卡在喉嚨口,哽得他發堵。
“你想說將來也一樣不會?”謝雲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語調中帶著一絲悲哀和諷刺:“當年在感業寺,我也認為皇後將來不會的,估計皇後自己也認為不會的吧。但時移世易、人心輕變,等你到了那個位置上,看到的想到的都不一樣了,將來的事情,現在哪能作準?”
若單超還是八年前那個熱血方剛的年輕人,保不準就會在這靈堂上爭執起來,執意要將自己的心意辯個分明。
但他現在的心境已經變了,沉吟片刻後也不辯解,隻搖了搖頭:“正如你現在的想法,到將來說不定也一樣會變,現在爭論這些言之過早了。”
謝雲微微一怔。
“所以你後來便想和楊姑娘成親?一輩子這麼彼此扶持地過下去?”單超問。
謝雲沒有說話,似乎沉浸在剛才單超提出的悖論裡,從靈堂深處朦朧的光影裡分辨不出眼底最細微的情緒,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思考如何反駁,還是在試圖說服自己相信。
單超伸手將他堆疊在地上的袍袖一一理平,笑道:“你在涼州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有一點點想起了我嗎?”
他本來對這個問題不抱什麼希望,但良久之後,他卻聽見謝雲說:“有的。”
單超的動作停了。
“正因為這一點,所以我才會下車去見她……”謝雲肩膀有些壓抑的顫抖,嘶啞道:“……我錯了……”
單超從喉嚨裡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謝雲……”
謝雲突然手撐地面,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已經跪坐太久了,腿腳因缺血而麻痺,走路便十分蹣跚;單超想去扶,卻被他揮開了。
謝雲走到供桌前,親手將快要燃盡的香換了出來,煙霧嫋嫋中他的身影非常頹敗,肩膀在衣底支楞出來,隱約可以看見清晰的蝴蝶骨。
“她來長安不到一月,就對皇後不滿得很,屢次當眾言語冒犯。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那天是動了真格想把她強送回去,但她怎麼也不願意,這才告訴我原來她是逃婚跑出來的。”
單超呆了呆:“你說什麼?”
“四聖印一般同族通婚,她及笄後,家人就給訂了一個未婚的小伙子。但她又不喜歡得很,說人家長得不好看,快成婚時就從關山跑出來了,正巧在山下遇上北衙禁軍的馬隊壓著涼州欽犯路過,就碰見了我。”
謝雲退後數步,語氣悠長仿佛夢囈,在懸浮的微塵中緩緩飄散開去:“她說要是被我送回去,就肯定得同那小伙子成婚了,到時過得不開心,豈不是害了她一輩子?倒不如在長安與我成了親再回涼州,掛了個成婚的名頭,家族父母再不能逼她嫁人生子了,從此天大地大,豈不自由自在?”
單超內心唯一的想法就是,竟然這樣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