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用刀尖刺著這塊牛肉舉到眼前,勇敢地觀察了一會兒,點頭道:“唔,要是不嫩的話,本公主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說著送進嘴裡,嚼了嚼咽下去,半晌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評價道:“——雖然腥膻,倒也確實生嫩,便不治你的罪了罷!”
皇帝嘴角微微帶著笑,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那邊;而武後則緊盯著皇帝的表情,一個荒謬而可怕的念頭突然從她心底升起——
“倒是個俊生哥兒,” 泰山封禪後皇帝說起單超時,曾經無心地開出這樣一句玩笑:“要是太平再大幾歲,夫婿倒可以按著那個模子去挑……”
武後握住座椅扶手的指尖突然一緊,幾乎是顫抖著厲聲道:“陛下!”
但皇帝似乎根本沒聽出她話裡驚懼的阻止之意,就在陛下二字出口的同時,他已經笑呵呵地開了口:“忠武將軍?”
單超起身道:“臣在。”
武後猝然回頭看向謝雲,而謝雲並不知道吐蕃國書說的是什麼,此刻剛抬起頭,狐疑地微微皺眉。
在他身側,原本正慣常歌舞的楊妙容似乎發現了異動,疑惑地輕聲道:“謝雲?”
“你才回京,府裡也沒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未免太冷清了些。”皇帝笑容可掬,隨手指了指不遠處翩翩旋轉的舞姬們:“朕給你指兩個絕色的歌伎在府中,如何啊?”
皇帝心裡已有了賜婚的念頭,但這個問題卻設置得極為老辣,隻看單超是哪種人——笑逐顏開點頭謝恩?還是當場堅拒,來個匈奴不滅大丈夫何以家為?
周圍眾人不解其意,但幾道視線都同時投了過去。隻見單超也愣了愣,隨即一拱手,直視著金鑾椅上的皇帝道:“多謝聖上厚愛,然而臣愧不敢受。”
武後臉色變了,連連對謝雲使眼色,示意他趕緊想個辦法把場面岔開。
皇帝臉色也變了,卻是多了幾分真心的愉悅:“哦,為何?既然你年紀輕輕又無婚配,朕倒是有個想法……”
“因為臣已有婚約在身。”單超說道,“因此辜負皇恩,請聖上恕罪了。”說完便深深俯身拜了下去。
四下鴉雀無聲,帝後兩人的臉色登時都變得十分精彩。
謝雲握著筷子的手指倏然一頓,落在了楊妙容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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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有什麼婚約?”皇帝錯愕異常:“什麼時候在哪兒訂的?”
“回稟聖上,是臣早年流落大漠時定下的婚約,如今已有十多年了。雖然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未娶過門,但不論滄海桑田、世事變遷,臣心裡始終隻記得那一個人,希望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前去迎娶,這個願望至死都不會變。”
單超站起身,深吸了口氣,一字字清晰道:“因此聖上厚愛,隻得拒不領受了。”
酒宴仍然在繼續,外面歌舞升平,這狹小的皇帳前氣氛卻古怪而緊繃。
謝雲的手指不住顫抖,少頃隻聽啪地輕響,他把銀筷反手扣在桌案上,起身拂袖離開了筵席。
皇帝看著單超,似乎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麼剛剛才看中的乘龍快婿人選轉眼就飛了。他本來對於這個並非出身世家的年輕將領還有所遲疑,心裡其實並不確定,但一知道對方身有婚約之後,反而越發遺憾後悔起來,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愛卿就如此肯定嗎?畢竟是很多年前的婚約,那姑娘若是嫁人了,或死了又如何呢?”
“他沒有死。”單超一笑,說:“若是嫁人了,我就等他嫁的那個人死了,再續娶回來就是了。”
皇帝一貫有些愛自詡深情,若是換做平常肯定會大加褒獎,指不定還得引為知己;然而對方拒娶的對象成了他自己的女兒,登時就有點下不來臺了,半晌隻得委婉道:“愛卿也太固執了點!”
“忠武將軍正是人品正直,才會顯得固執。”武後不失時機地插進來一句:“陛下,吐蕃那邊的事並不太急,待年後你我想個法子也就是了,何必匆忙就下了定論呢?”
“……”皇帝隻道武後是嫌單超和小公主年齡相差太大了些,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說什麼,半晌才擺擺手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單將軍,朕不過白問一句,你坐下吧。”
單超這才告了罪,視線從武後難掩松了口氣的神情上一掃而過,不動聲色地坐回了桌案後。
沒有人知道這短短一段插曲的緣由,很快宮人上前撤下殘席,換上酒水果子點心等物,又奏起了絲竹笙簫,歌舞伎也紛紛換了新的妝容上前來柔媚起舞。
單超推說酒沉了要去散散步,向帝後告了罪,轉身離開了酒宴。
太極宮後苑較為冷清,林苑花池早已封凍,隻見松柏在雪地中露出蒼綠。單超的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響,他轉過遊廊,突然步伐一頓。
不知何時他咽喉已抵上了森寒的劍鋒,順著血槽向盡頭望去,身後探來的那隻手修長有力,指關節正泛出堅冰般的青白。
“……”單超的眼神微微變了,嘴角勾起了一絲極淡的笑紋:“不過是說了幾句真心話而已,師父,有必要對你親自養大的徒弟刀兵相見嗎?”
遊廊下隔著花池,另一側石柱邊轉出纖瘦清麗的身影,抬眼望見這邊僵持的兩人,猝然停住了腳步。
第72章 開印
“那天晚上你進了我的書房,”謝雲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如同堅硬的冰塊在冷水中碰撞,問:“是想翻找什麼?”
不遠處那身影僵立片刻, 悄然退後半步, 隱藏在了不易發現的視線死角處。
“你要殺我滅口麼,師父?”單超平靜道:“那你下手可得狠點兒, 不然萬一我沒死成可就糟了。”
謝雲重重一腳把單超踢得向前踉跄,緊接著揮劍刺去!單超多年來在戰場上鍛煉出的敏銳至極的搏鬥直覺拯救了他, 在千鈞一發間堪堪避過,步伐倉促卻又精妙至極,轉身就以一招空手奪白刃來搶太阿劍。
武將不是禁軍統領, 出入宮禁是不能攜帶兵器的, 眼下格鬥就吃了極大的虧。但謝雲怎能被他奪下兵刃?當即變招就把他往後逼退。
誰料單超打起來相當悍厲,面對如此重壓還不退反進,更加向謝雲身邊貼近, 一手直取他的咽喉,另一手就探向太阿劍柄。謝雲當即怒道:“不知死活!”緊接著劍鋒抬起迎上——常人此時早就連連閃避以求自保了,單超卻以兩敗俱傷的架勢向前衝來,隻見太阿劍雪光如毒蛇吐信般,重重敲到了他胸前!
就在那一瞬間,單超驟然停住。
謝雲眼梢一跳——此刻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他幾乎是有一點狼狽地重重挽了個劍花,才在血濺當場的前一瞬間收住了攻勢。
“師父……”
謝雲狠狠當胸一腳,“撲通!”把單超踹得摔倒在地,緊接著太阿劍鋒就指在了他咽喉前。
“想死就去跳玄武湖!”謝雲厲聲道:“犯什麼毛病要麻煩別人來殺,滾!從此別想再進我府門半步!”
他掉頭就要走,卻被單超坐起身一把抓住手:“等等,謝雲!”
單超從衣襟中摸出一樣東西,赫然是用金線吊著的,一隻裝著白色幹花的小玻璃瓶。
“你要成婚了,我也沒什麼好送你的。我在沙漠中遇到馬賊偷襲,把馬賊幫頭子抓起來斬首的地方發現了這種小花,就想著也許你喜歡。”
單超一隻手拉著謝雲,另一隻手捏著金線,玻璃瓶微微晃蕩,折射出他有一點傷感又含著微笑的面容。
“那一年你帶我去趕集,看見有人賣新鮮的花串兒,想買卻又走了。當時我們沒什麼錢,在沙漠裡待了那麼多年,光維持日常食鹽飲水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更別提你還要買紙筆來教我念書。”
“那天晚上回家後我就一直想著給你弄兩支花兒來,但第二天清晨再去集市,賣花的已經走了。我就想,沙漠中哪裡能摘到這種白花呢?”
“我沿著克魯倫河一路往下找,縱馬走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太陽完全升起來了,才在河邊一處巖石縫隙中發現了這種小花。我把它們摘下來栓成串,趕在它們因為高溫失水枯萎前送回家,然而進屋就看見你站在院子裡……”
單超晃了晃金線,盡管往事血腥慘烈,眼底卻是漫長悠遠的回憶:“剩下的一切就好像夢一樣,不論我怎麼回憶,都想不起全部的細節了。”
謝雲眯起形狀鋒利的眼睛,半晌冷冷道:“有時候忘卻反而是一種幸運,上趕著去尋求真相才是找死。”
“但那些忘記了的東西才是一個人存在的證據,不是麼?”
兩人一高一低,彼此對視,雪亮修長的劍身上映出他們的面容,以及更高處深冬長安陰灰的天穹。
半晌謝雲鼻腔中輕輕哼笑一聲,掙脫了單超緊拉住他不放的手,微微低下頭近距離盯著男子年輕深邃的眼睛,低聲道:“你要是憑自己的本事飛黃騰達、青雲直上,將來有一天逼得我不得不將真相和盤託出來換取活命的機會,那當然是你的本事。但在那之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找死,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而已。”
他收劍回鞘,退後半步。
但這次他還沒有往回走,單超突然站起身,抓住他肩膀往懷裡一帶,緊緊抱住了他!
“我……我知道,師父,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保護我。”他不顧反抗,強行緊貼在謝雲耳邊,聲音微微不穩而又極度沙啞:“我想不起很多事情,但有些東西我一直都知道……”
謝雲觸電般抬手抓住他肌肉結實的手臂,想把他推開,但怒斥還沒出口就僵住了。
“這八年來,很多次我快死在戰場上的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你。我想要是我死在外面了你會怎麼樣,會不會流淚?會不會至少為我感到有一點難過?”
單超喉結滑動了一下,吸了口酸澀的熱氣,呼吸帶起的氣流從謝雲耳邊拂過,恍惚就像是個溫熱又朦朧的親吻。
“現在我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哪怕我再找死你都會保護我,就像當年在慈恩寺門口,就像後來那些送去西北的糧餉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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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池另一側的石柱後,楊妙容一手緊緊捂著嘴,面色因為過度震驚而毫無血色。
穿堂風從走廊呼嘯而來,讓她剎那間一個寒顫回過了神。她下意識抬起因為良久而已經麻木的腳,連退數步,幾乎是強迫自己將視線從不遠處單超和謝雲的身影上挪開,轉身倉惶向遠處走去。
怎麼會這樣?
他們到底……到底在做什麼?
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她其實並不能聽見具體的對話內容,但單超的動作卻能看得一清二楚。當單超從懷裡取出那隻小玻璃瓶時,那天被強壓在心底的疑惑終於再一次隱約冒出了頭:是怎樣的關系,才會讓一個徵戰歸來的男子將萬裡迢迢親手帶來的花,放在金銀財寶中送去謝府?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那根本不是徒弟對師父的尊敬,甚至也不是初回京城的武將對權臣的討好,分明是求愛!
楊妙容腦子裡嗡嗡作響,完全沒有注意到腳下的方向,甚至連走出了太極宮地界都沒發現。正神思恍惚間忽然她迎面撞上了什麼,下意識低呼一聲,隻聽前面傳來無比耳熟的聲音:“——楊姑娘?你為何在這裡?”
那聲音裡的驚喜藏都藏不住,楊妙容一抬頭,少頃才反應過來:“太……太子殿下。”
“楊姑娘怎麼不在太極宮筵席上?”太子立刻扶住她福身行禮的動作,滿腔驚喜都化作了擔憂:“你這是怎麼了,臉色如此蒼白?”
楊妙容心緒混亂,隻搖頭說不出話,太子看見就急了:“難道是哪裡不舒服?來人!快去請太醫——”
“殿下不必匆忙,”楊妙容回過神來,立刻阻止:“我不過是……不過是隨便散散心,無意中衝撞玉駕,請殿下千萬恕罪。”
她看著滿面關切的太子,不知為何心髒砰砰直跳,某根神經在腦髓深處驟然放松又繃緊,讓她心緒不寧。
這種感覺跟剛才的慌亂和不知所措又截然不同,楊妙容無法判斷是驚悸之後的虛脫還是其他什麼,隻覺眼前的景物都陣陣發虛,五感都仿佛置身於雲端似的落不到實處,唯一清晰的便是嗅覺。
仿佛有種怪誕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虛無縹緲卻又時隱時現,很快從鼻腔中充斥了她的咽喉。
“楊姑娘是多飲了兩杯,還是在席上悶著了?”太子把楊妙容扶到花園中的石椅上,一疊聲令隨侍宮人去拿絲絨坐墊,又親手捧了熱茶來:“天冷,姑娘快請喝些熱的暖暖身子,千萬別凍著了。”
楊妙容勉強笑笑,隻覺胸腔一陣陣發緊,深深呼吸想稍作緩解,空氣中那無處不在的怪異香氣卻似乎更加濃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