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沒讓楊妙容費心找借口,就主動替謝雲找好了暴怒失態的理由,尤其話還說得妥帖圓滿,甚至讓楊妙容都怔了怔:“唔——將軍費心……”
“謝統領待我恩重如山,這些都是應該的。”
兩人對視片刻,單超坐姿挺拔、瀟灑利落,眉宇間是令人心生好感的坦誠和利落。
楊妙容不禁別開視線,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我知道外子曾在漠北待過幾年,想必就是和將軍在一起的吧,那時候將軍還很小?”
那些過往她其實都聽謝雲說過,此刻隻是沒話找話而已。單超卻似乎渾然不覺,笑著嘆了口氣:“是啊。當年我還是個突厥人的小奴隸,因為不服管教而被酷刑拷打,要不是謝統領花錢把我贖出來,現在早就死過十八回了。後來我跟謝統領在漠北長大,每天跟他習武、念書、打獵、趕集……打了狐狸剝皮去換鹽,在沙漠中掘井舀水挖野菜,好幾次遇上黑風暴,都是謝統領帶著我逃出來的。雖然那時候日子清苦,但現在回憶起來,卻過得很快樂。”
單超眉目蕭索,嘆了口氣。
——長一張英俊硬朗的臉確實有好處,隻需稍稍作態,就讓女子情不自禁地生出憐愛來。
這忠武將軍一朝富貴,還能不忘舊恩,倒是個難得的人物。楊妙容這麼想著,語氣就更加和軟了:“我隻知道外子曾經流放漠北,倒不知道還有那麼多事情。”
單超笑起來,瞥了楊妙容一眼。
“將軍看什麼?”
“看師娘。”
楊妙容面色一紅。
“其實昨天初見楊姑娘,並不覺得如何驚豔,甚至隱隱還有些失望之感。”單超唏噓著搖了搖頭,嘆道:“小時候覺得師父十全十美、無所不能,定要個出身高貴又美貌絕倫的女子才配得上;因此昨天在長樂宮外我就想,師父怎麼找了這個姑娘,沒配個公主呢?”
“但今天與楊姑娘短短一晤,才發現原來昨天的想法極其謬誤。楊姑娘蘭心蕙質、溫文有禮,絕非庸俗脂粉所能比,是我太膚淺了。”單超起身抱了抱拳,充滿了歉意地俯下身:“請楊姑娘原諒我之前的不敬……”
“哎,將軍做什麼!”楊妙容立刻起身把單超扶了起來:“當不得將軍如此大禮!”
單超順勢被扶起來,兩人對視片刻,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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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超這番試探可說是非常大膽,但正因為如此,原本因為陌生而略顯怪異的氣氛倒被打破了,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漸漸升了起來。兩人又寒暄數句,管家來請開飯,單超立刻起身要告辭,但楊妙容怎能在飯點上送客?於是懇請留飯,單超又推辭兩句,順理成章地應了。
這其實是非常詭異的場景——單超府上那些下人早上才被趕走,謝雲大發雷霆,嚴令閉門拒客,簡直是重重一耳光打在了忠武將軍府的臉上;然而晚上忠武將軍本人就在謝府留飯了,還言笑晏晏,奉為上賓,渾然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沒有人意識到這其中有什麼不對。
也沒人發現這場交鋒的節奏,已漸漸掌握在了這個貌似英俊誠懇、禮貌有加的男人手上。
·
晚膳擺在後院,從花廳過去要繞半個謝府。兩人一路闲談著穿過花園,單超言語得體、極有涵養,又有很多西域塞外的風趣見聞,逗得楊妙容掩口而笑,隻覺自己從老家出來後見過的所有人裡,單超的優秀程度簡直能排上前三。
“吐蕃擅長結陣。陣前交鋒,騎兵下馬,各個穿著重鎧組成鐵鎖大陣,尋常刀劍根本無法貫穿。有一年我就想了個辦法,用火油澆在牛尾上,點燃了往吐蕃軍隊中一趕……”
楊妙容正聽得有趣,突然隻見單超似乎瞥見了什麼,聲音忽然一頓。
她好奇望去,卻隻見花木掩映中,謝府那方小小的白玉溫泉還冒著熱氣,映在單超悵然的眼底。
“有何不妥嗎,將軍?”
單超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那永遠風度翩翩的臉上似乎掠過了一絲痛苦,但再睜開眼時,瞬間便恢復了溫和從容:“想起那年重回長安,在大門口奉上龍淵劍求見,統領便令人帶我進來……走到溫泉邊,就見統領在裡面浸著。一晃八年過去了。”
他環顧周圍,隻見溪水假山、花木依然,不遠處書房在梅樹中露出一角雕花的琉璃瓦。
“謝府什麼都沒變,連師父看上去都還是一樣的年輕,變的隻有我吧。”
那嘆息傷感而悠長,楊妙容心中不由微微一動,下意識便脫口問道:“你師父其實還是很關心你的,為何現在鬧得勢不兩立了?”
“因為太子吧,”單超說。
楊妙容當即僵住。
單超仿佛沒看見她明顯變了的臉色,一邊舉步向前走去,一邊微笑道:“師父追隨天後多年,早已有了非同一般的情誼,但在外人看來我卻是站在太子那邊的。雖然師父幾次嚴令我與東宮保持距離,但要是我真的那麼做了,他日太子登基後清算舊賬,還有誰能在新君面前維護師父?因此這些年來多有誤會,逐漸成了今天矛盾重重的局面。”
楊妙容澀聲道:“我也覺得太子……並不是什麼壞人……”
太子不是壞人,那壞的又是哪一個呢?
誰都沒有把這個答案宣之於口。
他們並肩跨進後院抱廈,桌案上早已琳琅滿目擺放了一桌菜餚,另有滿滿兩碗碧粳米散發出溫暖的香氣。
“太子仁善知禮,確實是個好人。但京城勢力錯綜復雜,楊姑娘切莫因此而勸謝統領改弦易張,否則牽一發而動全身,禁軍統領府怕是就危在旦夕了。”
楊妙容筷子一頓,隻見單超坐在自己對面,正仔仔細細地剔著魚刺,溫言道:“眼下聖上意欲禪位,天後反應越發激烈,長安城內正是局勢最緊張的時候。師父是我此生唯一的家人,以前是、未來也是,太子那邊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竭盡所能護住師父安危的。”
楊妙容直到此時才真正動容,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低低叫了句:“忠武將軍……”
“來,吃塊兒魚。”
單超把一塊雪白肥美的清蒸加吉魚夾到她面前,楊妙容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單超在自己面前放了隻小玉碗,把所有一根根去了魚刺的肉都浸滿了湯汁放在裡面,不由愕然道:“您這是在做什麼?令下人剔刺就好了!”
“謝統領愛吃魚,”單超柔和地道,“下人剔刺不幹淨,怕傷了口腔,還是我來吧。”
楊妙容愣在了座位上。
正在這時侍女挑簾而入,盈盈一福身:“楊姑娘,謝統領回來了!”
謝雲將裹在身上的雪白狐毛披風丟給管家,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他衣袂袍袖卷起風雪之氣,俊秀的面孔猶帶寒霜,一雙眼睛冰冷明澈毫無喜怒,直勾勾盯住了單超,話卻是對管家說的:“我不是說,忠武將軍府來人,一概趕出去麼?!”
“謝雲!”楊妙容立刻起身喝道,聲音裡滿是責備:“單將軍是我留下的貴客,上門拜會有何不可?!”
謝雲站在飯桌前,瞳孔緊壓成線,越發顯得眉目烏黑修長、眼角弧度彎起,面容五官無可挑剔,猶如緊繃住了怒火的琉璃雕像。
單超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站起身,衝他挑了挑眉,微微靠近了笑道:“師父,你回來了。”
第69章 密旨
抱廈中鴉雀無聲,謝雲和單超久久對峙,前者眼底醞釀著晦澀的風暴,後者卻氣定神闲。
楊妙容輕聲警告:“謝雲!”
許久謝雲終於緩緩坐下, 似乎長長地吸了口氣, 拿起了銀筷。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手指微微發抖,那是情緒幾乎已經壓抑不住了的表現。單超盯著看了一會兒, 移開了目光。
一頓飯吃得如鲠在喉,飯後侍女小心收了桌子, 又奉上茶來,單超卻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笑道:“好多年沒跟師父對酌談心了,還是換酒來吧。”
楊妙容下意識將目光投向謝雲, 禁軍統領一頓飯幾乎沒怎麼動筷子, 手掌下按著裝滿了肥嫩魚肉的玉碗,臉色生冷堅硬,嘴角就像被堅冰凍住了似的, 半晌才吐出兩個字:“換酒。”
“……謝雲……”楊妙容擔憂地喚了一聲。
“你去休息吧,”謝雲打斷道,“讓人不用在這伺候,都到外面去。”
楊妙容求助般瞥了眼單超,單超微帶歉意地衝她使了個眼色。
楊妙容其實很怕謝雲待會把碗劈頭蓋臉砸忠武將軍一身,但也沒什麼辦法,隻得一步三回頭地帶所有人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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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廳堂中隻剩下他們兩人時,謝雲終於把玉碗“咚!”地向桌面一放,湯汁頓時濺了幾滴在黑酸枝木光亮華美的桌案上,被他指了指:“你威脅我?”
單超笑了起來:“當然不是,楊姑娘什麼都不知道。但如果師父願意這麼覺得的話……那就算是好了。”
他拿起酒壺,在羊脂玉杯裡斟滿了寶石般清亮的葡萄酒,親手放在謝雲面前。那動作殷勤周到又灑脫利落,完全是個成熟男子照顧自己的情人,帶著不容拒絕的細心和周到。
“你在哪兒認識楊姑娘的?”單超笑問。
謝雲冷冷道:“我沒必要告訴你這些。”
“不用擔心,我真的什麼都沒跟楊姑娘說。你看,師父……有可能觸怒你的事情,基本上我都不會做。”
這話說得那麼誠懇,以至於謝雲瞬間生出一股諷刺感:“觸怒我的事情你都不會做?”
單超低頭為自己斟酒:“你想說八年前山洞裡那個夜晚為什麼我沒有停下?”
廳堂中一片死寂,單超抬眼笑道:“可是後來也沒真的觸怒你啊,不是嗎?”
空氣仿佛一寸寸結成了薄冰,稍微一動就利刃般切割在皮膚上。
單超看著離自己一臂之遙的謝雲,他以為謝雲會暴怒,失態,甚至劈手把那隻玉碗砸在自己頭上……但事實是謝雲紋絲未動,半晌竟然嘴唇一挑,露出了極度嘲諷的笑容:“是,我在你身上盡心盡力,花了那麼多時間和心血,一刀捅死了豈不是連本都收不回來?!”
單超有一點意外,他看著謝雲滿眼諷刺的神情,突然意識到那不是對別人的。
那是極其深刻隱晦的自嘲。
“……別說這個了,”他立刻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反手亮出幹幹淨淨的杯底:“喝杯酒吧,謝雲。畢竟這麼多年不見,你總該為我接個風才是。”
謝雲在單超的凝視中許久沒動,半晌終於拿起羊脂玉杯,面沉如水地喝了那杯葡萄酒。
“昨晚長樂宮散席後,我去東宮見了太子。”單超一改剛才的咄咄逼人,口氣悠闲散漫:“太子大婚後也算琴瑟和諧,隻是身體越發不行了,說話那會兒工夫就咳了幾次。跟我說冬天還沒過去就用了好幾斤的百年老參,今兒我看聖上御賜的藥材裡有些人參靈芝之類的,就讓人全送去東宮了……”
“牆頭草,”謝雲嘲道。
“說我?”單超微笑著說,“但我本來就是東宮黨啊。”
從他的角度看去,隻見謝雲腮幫線條繃緊了,良久忽然冷冷一哂:“所以你把皇後賜下的藥材送去東宮,然後把剩下的送到我府上,是嫌太子死得不夠快,還是想把北衙一門都拖下水?!”
“唔,”單超無辜地看著他,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搖了搖,說:“你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