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長安遣使率軍抵奉,迎北衙統領回京。
而那個奉明黃聖旨而來的使者,竟然是驍騎大將軍宇文虎。
北上車馬粼粼, 馬車寬大豪華如房間一般。謝雲指尖挑起車簾, 目光不帶絲毫感情地向後一瞥,隻見鐵甲扈從長戟如林, 遙遙綴著一道黑衣黑馬的利落身影,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
謝雲放下了車簾。
他起身走到車內的梨木雕花桌案前坐下, 片刻後馬車門扉被叩了叩,道:“謝統領?”
謝雲沒有回答,自顧自從黑漆描金盤上翻開兩隻倒扣的空茶杯。果然門被推開了, 一個身著銀鎧的男子走了進來。
是宇文虎。
“……聖上得知謝統領傷勢痊愈, 心懷甚慰,特意令我帶了宮中滋補養氣的百年老參,以及珍珠靈芝數對……”
謝雲在自己手邊擱了隻空杯, 將另一隻放在宇文虎面前,端起茶壺往裡斟水。宇文虎臉色立刻就變了,頗有點警惕和受寵若驚:“不不,這怎麼好意思……”
“開春剛出的金珠好茶,驍騎營果然財勢逼人。”謝雲將空杯斟滿,懶洋洋道:“又不是花我的錢,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宇文虎:“……”
“堂堂從二品驍騎大將軍,竟不遠千裡來接我這個病患回京,深情厚誼無以為報,就以茶代酒敬你這杯吧。”謝雲放下茶壺,道:“怎麼?”
宇文虎伸手按住自己面前的茶杯,與謝雲對視,完全沒有要喝的意思。
車廂裡一片靜寂,隻聽見外面車輪滾過土地隆隆的聲響。謝雲沉靜地盯著宇文虎,那目光十分篤定,半晌宇文虎終於咳了一聲,道:“明人不說暗話,謝雲,這次是我有事相求……”
“蘇定方老將軍病死了。”
謝雲輕輕地“啊”了一聲。
Advertisement
邢國公蘇定方,兩朝老將,涼州安集大使,卒年七十有五。
蘇老將軍生前徵東西突厥、討伐高句麗、慘敗吐蕃軍、平定百濟國,在烏海創下了以一千人大破八萬敵軍的神跡,堪稱本朝第一名將。龍朔三年吐蕃攻佔吐谷渾,滿朝文武都意識到吐蕃帶來的日益加劇的危機,聖上因此委派蘇定方駐扎涼州,專門負責吐蕃守備。
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蘇定方在任上病死了,聖上大慟,特谥號莊,令歸京送葬。
“蘇老將軍一死,涼州軍備就留了個坑,皇後與東宮都摩拳擦掌……”
謝雲淡淡道:“人又不是蘿卜,留坑是什麼?”
宇文虎自知失言,聲音一頓。
“……涼州軍備需人填位,這是個肥缺。”宇文虎咳了一聲,說:“皇後在大內經營得鐵桶般扎實,但滿朝文武多心向太子,兩方僵持已成白熱化之勢。更兼蘇老將軍生前把涼州整理得兵強馬壯,吐蕃兩三年內又未必會大舉入侵,等於是白撿的軍功……”
“你想去?”謝雲問。
“皇後沒有軍中支持,與其讓給東宮,不如推舉與她無礙的人。”宇文虎迎著謝雲略帶譏诮的目光,誠懇道:“你已經離朝整整一個冬天了,恐怕不知道東宮太子繼社首山隨聖上登壇之後,朝野之間聲勢大漲,已隱隱有了監國的呼聲——物是人非、人走茶涼,謝雲,從低谷回到巔峰沒那麼容易,你也會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支援,在軍中互為犄角。”
謝雲沉吟片刻,沒有作聲。
“聖上原本沒有立刻召你回京的意思,皇後提起數次,都被顧左右而言他地岔過去了。半月之前太子檢校戴至德被聖上提拔為同東西臺三品,實權視同宰相,皇後反對無效……”
“戴至德有仇報仇,立刻舉薦數名世家弟子充入北衙,希望在你離京期間,拿下禁軍副統領職位。” 宇文虎淡淡道:“原本聖上是要應允的,但下旨前忽然猶豫,問左右:‘禁軍副統領不是許給單超了嗎?才在武林大會上露了臉,還救了朕的駕呢?’,因此沒有立刻答應。”
謝雲眉梢輕輕一跳。
“當時皇後不在,而我候在御書房外間,聞言當著戴至德的面上前回稟:‘單禁衛在奉高行宮侍疾,而謝統領傷勢已愈,可以召回京了。’——聖上聽罷說:‘那便召謝雲回來吧。’”
車廂再次陷入了沉默,宇文虎身體前傾,靠在桌案邊緣,直視著謝雲微微眯起的眼睛。
“所以才有了我奉旨前來接你回京的事。”他說:“你可以回京後向人求證,涼州軍備空缺的事也可以再考慮幾天,但我的誠意,你已經看到了。”
宇文虎起身向外走去,走到車門口伸出手,這時謝雲的聲音終於從身後傳來:“——不用。”
宇文虎站住了腳步。
“涼州那邊我會替你說服皇後,其他方面也會盡力。還有……”
宇文虎回過頭,面色帶著不加掩飾的欣慰:“還有什麼?”
謝雲披著淺灰毛皮大氅,從兜帽下抬眼一笑,伸手端起面前那滿滿一杯早已涼了的茶,仰頭一飲而盡:“茶水無毒,”他笑道,輕輕將空杯扣在了桌案上。
宇文虎面色一紅,轉身走了出去。
·
十天後,扈從抵京,北衙禁軍統領進宮拜見二聖,在清寧宮逗留良久。
當晚武後求見聖上,主動放棄了之前推舉的涼州軍備人選,改推驍騎大將軍。
老將軍一走,不僅各方舊部需要安撫,靈柩需要歸京下葬,還有最重要的繼任者問題亟待解決。皇帝原本傾向於選擇依附自己的前朝遺貴,但皇後和太子都爭得激烈,這話皇帝也就不好說了;更麻煩的是若偏向皇後則滿朝文武不從,偏向東宮的話皇後又不從——這段時間皇帝焦頭爛額,實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因此武後把宇文虎這個名字一提,皇帝也頗為意動。
宇文虎家世、出身都夠,且從未在兩個派系中站隊。雖然因為年紀的緣故資歷尚淺,但論資歷誰比得上蘇定方?不論誰去,到時總要再指派老將坐鎮的。
皇帝沉吟半晌,終於點了點頭:“皇後此言甚妥。”
武後無聲地出了口氣,仔細觀察的話,她微微繃緊的面頰終於放松了下來。
“明日蘇老將軍出殯,後天再宣旨罷。”皇帝伸手按住武後塗著暗紅蔻丹的手指,疲憊地嘆了口氣:“皇後主動退讓,朕心甚悅……唉,到底是皇後啊!”
武後眼神微動,笑著點了點頭。
·
邢國公出殯那天,半個京城大道都扎滿了靈棚,中正大街放眼車馬素白,都是前來吊唁的王公貴族。
當朝帝後親臨邢國公府致哀,聖上靈前數番落淚,下詔追贈幽州都督,並各項封賞等等不提。
國公府白幡飄揚,中門大開。帝後致哀畢,被眾人跪送去靜室歇息,其他前來送別的滿朝文武紛紛上前致禮。
遠處,謝雲全身素服,跨過了高高的門檻。
謝雲身量不算特別高,從遠處看也並不顯眼,但剛一露面便引來了四面八方的視線。人群中陸續響起議論聲,嗡嗡地飛速傳遍了整個前庭:“那不是謝統領嗎?”
“聽說昨日才回京……”
“助紂為虐,禍亂朝綱!這奸臣如何沒死在奉高?!”
……
門廊下,原本負劍跟在皇帝身後的單超頓住腳步,緩緩回過了頭。
謝雲對形形色色的目光視若不見,穿過扎滿白幡的前庭,繼而跨進靈堂,站定在了靈柩前。
原本聚集在靈堂前的文武大臣下意識散開、退後,在謝雲身側突兀地留出了一小塊空地。
“馬鑫。”
馬鑫應聲上前,取來三支香,躬身遞上。
謝雲接過香,一撩衣擺,跪在了地上,沉沉靜靜地叩了一個頭。
周圍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靈堂中變得一片死寂。緊接著謝雲直起身,再次叩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額頭觸到最低點的時候,突然人群中衝出來一個被丫鬟扶著的老夫人,顫顫巍巍一跺拐杖,發出“咚!”的一聲!
“——姓謝的,你還有臉來?!給我把他轟出去!”
“娘!”“老夫人!”
邢國公府的人紛紛上前,有的拉有的勸,但蘇老太太硬是流著淚梗在那裡,任人怎麼拽都拽不走:“當年就是你讒言媚上,害得老國公年逾古稀還被派去西北邊陲,如今正是死在了那裡!姓謝的!老國公一生堂堂正正、從不害人,他礙著你什麼了?!你這玩弄權術的奸佞小人……”
“老夫人!”邢國公長孫嚇得面色煞白,恨不能親手去捂老太太的嘴:“聖上還在後面呢!您快別說了,來人,來人扶老夫人下去歇息!”
周圍驚嚇者有之,畏懼者有之,感慨萬千者有之,更多的則是袖手等看好戲的人。謝雲在眾多目光中直起身,俊秀的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再次叩了下去。
蘇老太太怒道:“——你!”
老太太怒急攻心,當場抽拐杖就向謝雲頭上打去!
彼時謝雲正第三次深深彎腰,邢國公老夫人站在他身前,這一拐杖便挾著風聲,正正地落向他頭頂。
周圍響起驚呼,眼看謝雲就要硬生生挨住拐棍的同時,隻見一道黑影利箭般襲來,幾乎瞬間來到了靈堂上——
呯!
單超單膝半跪在老夫人面前,用手臂硬生生挨了這一下!
邢國公府人人變色,長房少爺脫口而出:“單禁衛!”
謝雲叩完第三個頭,徐徐起身上前,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繞過面前瞠目結舌的眾人,將手中的香插在了靈柩下。
“——老夫人也許多有誤會之處,但今日我家統領純為吊唁而來,還望府上多多海涵……”
蘇老太太愣在了當場,倒是長房長孫反應快,立刻上前扶起單超,連連賠不是,又叫下人去請郎中來看診。
單超揮手婉拒了這番好意,正巧瞥見謝雲上完香轉身出去,便匆匆拜別了邢國公家人,又再三道歉賠禮,繼而追著謝雲大步趕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