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明崇儼誇張地慘叫起來:“痛痛痛!在下胡言亂語,請統領饒命——!”
明方士這一嗓子真是曲折婉轉、餘音繞梁,連在房頂上的單超都忍不住捂了下耳朵。謝雲把手一松,喝道:“住口!”
明崇儼立刻乖乖閉上嘴巴,不斷掙扎回頭用眼神討饒,示意自己錯了。
謝雲冷冷道:“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謝統領不必如此緊張,我不過聽聞統領身受重傷,念在一面之緣的份上特來探看罷了——哎喲!”
“看我死沒死?”
“隱天青九龍護體,自然不會死,但未來三個月間再輕易動武的話,就……”
謝雲眼底閃過狠色,制著明崇儼的那隻手紋絲不動,另一隻手就向他後頸伸去。
但明崇儼仿佛身後長了眼睛,就在謝雲手指快觸到他那根脆弱的頸骨的同時,突然仰頭大叫:“不不不!住手!”
同時他泥鰍般一滑,整個人身體剎那間變成幻影。謝雲隻覺手上一空,定睛看時,隻見明崇儼竟然已憑空出現在了丈餘以外!
“——統領饒命!”
明崇儼踉跄了下才站穩,慌忙扶正歪斜的方士高帽,貌似狼狽不堪,但嘴角那上勾的弧度又流露出狡黠:“在下真的隻是來探病的,一片赤誠天地可鑑!謝統領如斯美人,何必動不動就搞打打殺殺的那一套?”
這方士剛才突然消失又出現的一下,倒真有點神鬼莫測的意思,在單超看來不像是騙人的障眼法——但謝雲並未有任何表示,甚至也沒對明崇儼話語裡的輕佻做出任何反應。
他隻眯起眼梢打量了方士片刻,目光若有所思,半晌才道:“是麼?既然看完就可以滾出去了,不必動手動腳。”
明崇儼懇切道:“在下還帶了探病的禮物……”
“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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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統領不想知道尹掌門這次回來的計劃到底是什麼嗎?”
房梁暗處,單超呼吸一頓。
“……”隻見謝雲下沉的唇角終於略微揚了一下,卻是個極其細微的冷笑:“怎麼,你跟尹開陽不是一伙的麼?”
“我隻是個對四聖家族特別感興趣的方士罷了。”明崇儼理了理衣擺,盤腿坐在地上,用扇子特別風度翩翩地對自己搖了兩下,微笑道:“青龍印和鳳凰印幾代互相殘殺,幾乎到了滅族的程度,當世能見到統領這樣的隱天青都是僥幸了——因此我才會糾纏不放,請統領千萬勿怪。”
這人居然能把糾纏不放說得這麼理直氣壯,也是個人才。
謝雲淡淡道:“但你這樣的方士我卻見得多了,變成屍體的更不在少數。你既然是個跳大神的,別光算別人的命,算算自己還能活多久如何?”
明崇儼眉眼一彎:“知天命者算不了自己,但我肯定能活得比謝統領你長。”
謝雲冷冷地盯著他。
“謝統領在鍛劍莊為了對付神鬼門景靈而強行開印,原本就已經處在最衰弱的時候,現在又被尹掌門在心頭按了一掌。”明崇儼目光在謝雲胸前一溜,悠然笑道:“謝統領再這麼耗下去,都不用等金龍正位,最多一兩年就該衰弱而死了……但一兩年我還是很有希望能活過的,您說是吧?”
謝雲尚未答話,房梁上的單超心髒驟然一沉。
在鍛劍莊為了對付景靈而強行開印?
被尹開陽重傷心脈?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單超心念電轉,猛然想到了什麼,心中劃過一絲不可思議:難道三天前……
謝雲原本盤腿而坐的姿勢變了,右膝蓋抬起撐在手肘下,修長的十指交叉,下頷微微抬起審視著明崇儼。
這個姿態讓他看起來漫不經心又異常的危險,似乎還有一絲高高在上;如果換個人這麼做,這種模樣應該是很容易惹來反感的,但在謝雲做來,卻有種讓人移不開目光的、居高臨下的魅力。
“……都說青龍印男的俊,鳳凰印女的俏,這話果然不假。”明崇儼搖搖桃木扇,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可惜美則美矣,卻是個惦記著想要在下小命的美人,唉……”
“你再多嘴賤一句,”謝雲從容道:“就連活過這一兩天的希望都不會有了。”
明崇儼又嘆了口氣:“但如果在下死了,誰來把尹掌門的真實意圖當做探病的禮物來送給謝統領你呢?”
這方士的說話方式向來雲山霧罩,難得這句卻非常直接,大概是怕了謝雲這位一言不合就動手的主——方士也隻有一條命而已。
謝雲看出來了,卻不動聲色:“尹開陽到底想幹什麼?”
明崇儼果然沒再嘴賤,啪地把扇子一收,擺出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問:“謝統領覺得,這世上最大的權力是什麼?”
謝雲道:“朝堂之上,九五至尊。”
“但朝堂上的九五之尊傳承天命,萬萬人中才能出一個。若沒有託生在帝王家的話又該如何呢?”
“……”
“鄉野民間、江湖武林,向來也有那麼一個九五至尊。”明崇儼像是看透了謝雲所想,手指隔空一點,笑道:“——沒錯,即能號令群雄、莫敢不從的武林盟主是也。”
號令群雄莫敢不從這八個字出口,謝雲登時一哂:“尹開陽想當盟主?且不說各大名門正派能否服他,就說武林盟主一職本身也並無實權,至尊一說從何而來?”
明崇儼反問:“那如果是武林霸主呢?”
殿堂一片沉寂,不遠處謝雲的神情晦澀不明,大半張臉都隱沒在冰冷的昏暗裡。
單超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很輕,輕得幾乎隻有一線,半晌才聽謝雲輕輕吐出了三個字:“不可能。”
“尹掌門做過很多旁人認為不可能的事情,不管用任何手法,最終都成功了。”明崇儼笑起來道:“謝統領憑什麼認為這一次不能成功?”
從謝雲的表情上看,他根本沒有任何想要反駁前一句話的意思,隻對後一句搖了搖頭:“八山正派四大名門,前輩名宿何其如雲?尹開陽除非把那些人都殺了,否則江湖門派怎麼能聽他號令,霸主一詞又從何談起!”
明崇儼卻緊跟著又反問了一句:“為何殺不得?”
如果剛才大殿中隻是沉寂的話,現在就幾乎是死寂了,甚至連空氣都瞬間凍住了一般。
謝雲琉璃般生冷無情的眼珠連動都不動,死死盯著明崇儼。方士半張臉隱藏在桃木扇後,露出的眼睛滿是無辜和肯定,連一絲一毫的回避都沒有。
謝雲終於開了口,緩緩道:
“他到底想幹什麼?”
明崇儼露出混合著狡黠和得意的神情,抬手招了招,示意謝雲附耳過來——但謝雲冷漠地坐著,沒有任何要起身的意思。
明崇儼隻得挫敗而寬容地嘆了口氣,屁股挪了兩下湊過來,貼在謝雲耳邊輕聲道:“鍛劍莊武林大會被打斷後,幾大名門決定聚集泰山,召開新的武林大會,時間恰好與封禪大典相撞——”
“尹掌門因此趕來面聖,利用始皇銷兵以鑄金人的典故,提出了一條建議……”
單超驟然喝道:“小心!”
這聲堪稱平地炸起,謝雲驟然抬眼向上一瞥,隻見單超縱身飛下,半空拔劍出鞘,幾乎連須臾空隙都沒有,直接就把來不及反應的明崇儼自上而下地劈成了兩半!
哗啦——
明崇儼左右兩半身體優雅後仰,陡然變成了一群黑鳥,拍打著翅膀穿過大殿,衝上了房梁!
所有變故都在瞬息間發生,單超“呯!”一聲落地起身。
隻見黑鳥在房梁上盤旋包裹住一個不清晰的人影,明崇儼連咳帶喘的笑聲便從鳥群中傳了出來:“我……我就知道沒那麼簡單,是我大意了,咳咳咳……”
明方士的聲音中不乏痛苦,看來七星龍淵那石破天驚的一斬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單超來不及對謝雲解釋,厲聲道:“你想幹什麼?”
“在下沒有惡意,不過是好奇而已,謝統領自能分辨。”明崇儼又劇烈咳了幾聲,笑道:“不過既然被識破了的話,在下還是改日再來吧——抱歉、抱歉兩位,萬請見諒了!”
鳥群中那道黑影艱難地彎了彎,竟然還掙扎著欠身致了一禮,緊接著驟然向後飛退。
鳥群衝破大殿高高的窗戶,在“咣當!”重響中呼嘯而去,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宮殿外午後的天空裡。
啪地一聲輕響,隻見明崇儼剛才抓在手裡的桃木扇在溜走時沒拿穩,從半空中落下掉在了地上。
單超大步上前欲撿,卻被謝雲一手攔住,俯身撿了起來——隻見那桃木扇外側沒什麼,內側的邊緣卻貼著一根細針,剛才單超就是在明崇儼舉起扇子貼近謝雲臉頰時,通過反光發現了這跟細針,才不得不現身的。
謝雲把針撥出來仔細打量了片刻,才輕輕一哂,隨手扔了。
單超凝聲問:“有毒?”
“沒有,他想取兩滴血。”
“取血做什麼?”
謝雲沒有回答,轉頭打量單超:“你怎麼在這裡?”
單超本來都快把來意忘了,謝雲這句一問,當即又把年輕男子那股沸騰作燒的血氣激了起來。
不過還好,雖然窗戶被撞開後光線從外面投入,但大殿深處光線還很昏暗,他微微發紅的面頰和精亮的目光沒有太過明顯,隻是聲音有些不自然的異樣:“沒……什麼,幾天沒見你,聽聞你病了……”
謝雲對他的回答不置一詞,甚至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表情,隻轉身走回鋪在地上的廣榻邊,撿起衣袍披在了身上。
他身周環繞如青龍般的光芒不知何時已經隱沒了,昏暗中赤裸的上身如大理石雕塑般挺拔優美,旋即被包裹在了深色的寬大衣袍裡。衣帶也沒有束,從身側委頓到地面上,單超目光落在上面,隻見暗紅色綢緞質地泛出細微幾乎不見的光澤。
“你受傷了?”單超硬生生移開目光,嘶啞地問。
謝雲道:“沒有。”
“……尹開陽來找你,是不是三天前?”
謝雲的聲調很穩,連一點變化都沒有:“不是。”
單超有些狐疑,但他不能再問了。這麼長時間來他已經發現,謝雲待他絕不能說不好,甚至跟謝統領平素刻薄為人相比還能用一句“甚厚”來形容——但他從不做一件事,就是回答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