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單超凌空從馬背上探出身,僅靠雙腿夾住馬腹,一手環過謝雲的身體摟住側腰,以難以想象的臂力把他當空抱了過來!
砰!
謝雲整個人被按在單超身前,單超雙臂環抱過他抓住韁繩,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前面最後一個箭靶已閃電般來到。
在那一隙的空檔裡,宇文虎已經領先數步過了這一靶,將最後一發鋼箭死死釘在了紅心上。
——一連十發他全中,而單超第九箭脫,勝負已經沒什麼懸念了。
單超輕輕呼了口氣,隨即一擰劍眉,形狀鋒利的眼睛如鷹隼般微微眯起,在馬背上開弓瞄準了靶心——
謝雲隻聽他貼在自己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我還能贏。”
第31章 青絲帕
已經失了一箭,還要怎麼贏?
電光石火間單超也隻能說那麼一句,謝雲還來不及發問,便隻見單超騎在馬背上, 整個人側過去, 雙臂拉弓,遙遙正面那百步之外的箭靶。
軍中制式的箭靶有成年人那麼高, 怎麼也不算小了。但百步約莫三十三丈,那麼遠的距離, 又騎在瘋狂奔跑的千裡神駒上,即便目力極盛的人,也隻來得及看見箭靶轉瞬即逝的一絲幻影。
——要從那一絲幻影中, 再精而又準地捕捉到比針尖還小的靶心, 再加上風速、馬速、千石巨弓的重量影響,談何容易?
單超瞳孔幾乎壓成一線。
風聲呼嘯,馬蹄疾馳, 衣袍獵獵翻飛鼓動,整個世界都在上下顛簸,隻有他如同一座靜到了極點的山壁。百步之外毫釐之間的那一點,在他眼底放大、再放大,漸漸化作鮮紅靶心上的——
那支箭。
“射箭必須眼明,手穩,心靜。看到那隻狐狸了沒有?你把箭頭對準它,想想現在的風速和距離,但不要被其他任何外物所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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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中少年騎在馬上,拉開弓弦,順著箭頭所指的方向眯起眼睛。
他那因為風吹沙刮而格外粗糙、輪廓卻又非常英挺的面孔上,充滿了奪人心魄的專注和安靜。
“它動了,”年輕人喝道:“放!”
少年有力的指尖一松,羽箭呼嘯而去,狐狸猛地竄起,緊接著頭顱洞穿“啪!”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少年下馬上前,撿起死狐打量了一回,搖頭道:“我本想射眼,壞了皮子就沒法給師父你做衣服了。”
年輕人仿佛一湖深水,任何情緒都被壓在深深的湖底,很難浮現到那俊秀的面孔上來,聞言隻露出了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
少年走回年輕人身邊,用狐狸在他身前比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這麼大的狐皮要攢幾張才能做一件裘袍。旋即他仰起下巴看向年輕人,橫豎打量半晌,突然有感而發:“師父,你生得真好看。”
年輕人一哂,轉身就走。
“真的,師父比集市上那個賣酒娘子……不,比酒館裡那個跳舞的胡女還好看。”少年人背著狐狸、牽了馬,跟在年輕人身後,把他師父翻過來比過去,似乎找不出自己還見過誰比師父更好看的,然後又生出了疑慮:“但師父,為什麼你總是不高興呢?”
“沒有不高興,”年輕人頭也不回道。
“可是你從沒像那個胡女一樣對我笑嘻嘻的啊。”
“……”
少年把頭湊上去,問:“是因為我學得不夠好,所以你才不高興的嗎?”
少年的面孔還略顯青澀,卻已隱約顯出成年後深邃英俊的輪廓了。年輕人有點無奈地一搖頭,對這張臉習以為常,順手把他推開。
“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高興呢,打敗你算不算?啊不,那就是欺師滅祖了。騎射超過你算不算?”
“……”
“但怎樣才算騎射超過你呢?”少年認真沉吟半晌,目光觸及自己胸前的鷹爪,便笑道:“師父,等我騎射練好了,我獵一隻鷹給你吧!”
年輕人嘆了口氣。
“就這麼說定了,你等著我!”少年用力拍拍弓箭,胸有成竹道:“最多等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能獵鷹給你了!”
獵鷹。
風沙呼嘯中少年的聲音近而又遠,馬背上,單超呼吸倏而屏住。
下一刻,他松手放箭。
鋼箭穿過跑馬場,如流星般消失在遠處,緊接著箭靶在所有人的注視中格外劇烈地晃動了下。
——中了!
單超反手收弓,連看都不看一眼,雙臂環繞過謝雲抓住韁繩,喝道:“駕!”
棗紅馬上背了兩個人,再驍勇都必然會拖慢速度,而且前方的宇文虎已經領先丈餘——不知為何他放箭後回頭看了下,否則他現在應該領先更多才對。
饒是如此,在單超的竭力催動下,棗紅馬還是很有靈性地跑出了神速,最終以半個馬身的微弱差距落後於宇文虎,衝過了終點!
是夜。
“那報靶的軍士可傻了,聖上一看,都不敢相信,忙令人取刀挖開靶心,果真從單哥射進去的那支箭盡頭,發現了宇文將軍的箭镞,被壓得四角開花嵌在木頭裡,宇文虎的箭身已經裂開爆出去找不著了……”
“可不是嗎?單哥那箭是劈開宇文虎的箭尾入靶的,你們想想箭尾那比指甲蓋還小的一點,單哥的準頭那得多厲害!”
“可不僅僅準,力氣還大得把鐵箭都劈裂了!聖上一看大喜,當場就要賞我們單哥黃金千兩,贈禁軍副統領……”
“咳咳!”單超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在眾人目光灼灼的注視下無奈道:“……沒有黃金千兩,也沒有禁軍副統領這個講法,你們別亂說了。”
一幫闲著沒事幹的禁衛哈哈大笑,酒酣腦熱,輪番上來稱兄道弟,然後歡樂地喝酒吃肉去了。
禁軍子弟大多有個好出身,家裡有功名有爵位者不知凡幾,因此這次東巡突然空降來一個單超,還直接就成了謝統領副手,大多數人是不服氣的。
雖然不至於當面給臉子、背後使絆子,但大家一起喝酒不帶他,私下嘲他兩句大禿驢,也是很正常的——單超的頭發在離開慈恩寺後的兩個多月裡長了起來,但離“高冠束發”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罵他聲禿驢也勉強說得通。
單超修了兩年佛,修得心止如水,被刻意孤立了也寵辱不驚。原以為東巡結束後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以後也不會再打交道了;誰知這兩天單超一腳踩了狗屎運,昨晚單刀痛揍宇文虎,今天校場一箭驚魂,當場閃瞎了所有人的狗眼。
禿驢立刻變成了單哥,還是英俊瀟灑、神勇蓋世、為北衙禁軍大大地掙了臉的單哥。
“驍騎營那幫鄉巴佬這下蔫了,聖上金口玉言,北衙禁軍大獲全勝,以後驍騎營再敢橫著走就削他丫的……”
單超忍不住摸摸鼻子,用酒杯掩了半邊口,道:“……沒有大獲全勝,聖上說的是平手。”
“那是聖上顧忌宇文世家的面子!”吳霆正唾液飛濺地跟人形容宇文虎那張晚娘臉有多難看,聞言想也不想,順口道:“朝堂上世家頂了半邊天,宇文世家堪稱其首,連聖上都不願正面纓其氣焰,要不我們統領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忍宇文虎那家伙的鳥氣?換成別人早暴揍一頓扒光扔大街上了!”
單超:“……”
“再說,聖上心裡要不是認定了你贏,能把千裡馬跟千裡駒都賞你?”吳霆痛痛快快翻了個白眼,教訓道:“既然入我禁軍,就時刻謹記莫要落了自家的志氣,等回京後兄弟幾個帶你去驍騎營門口轉一圈,甭走路,騎馬去,就騎今天聖上賜給你的棗紅馬!”
單超:“……”
吳霆下颌線條和謝雲神似,遮住上半張臉的話幾乎可以亂真,就是當初那個假扮謝雲拖住宇文虎的影衛。
他在宇文虎手裡吃過虧,說起話來格外不客氣,尤其那白眼一翻,瞬間就讓單超聯想起了謝雲對自己翻白眼的模樣……連忙鎮定了一下。
“單超在聖上心裡掛了號了,”又一個禁衛較穩重些,說:“今天就能看出來,聖上是想擢升他的,礙著宇文將軍的面子不好立刻下旨。隻要東巡一路上別出事,回京後聖上隨便找個理由嘉獎下,提拔的旨意一定能下來……”
“就等著喝單哥的燒尾宴了!”一群小年輕勾肩搭背起哄:“昌平坊稱心樓,包夜走起——”
“走起什麼?”門口突然響起一個冷淡的聲音。
“當然是……”吳霆笑嘻嘻一回頭,三魂嚇掉了六魄,咣當一聲摔了酒碗起身就跪。
身後桌椅翻倒,碗筷叮叮當當滾了滿桌,禁衛們半跪在地魂不附體:“統、統、統領!”
謝雲抱臂站在門口,披著天青色披風,內裡錦緞長袍,腰掛一枚翠綠欲滴的玉佩,和披風顏色呼應相配。這模樣比禁軍統領制式衣袍多了幾分文秀儒雅,可惜面孔還是一樣的生冷無情,不帶半點溫度的目光從屋子裡所有低垂的頭頂一一掃過去,如同芒刺刮過每個人的頭皮:“行宮重地,夜半聚眾,宴飲無度,是不是想拖出去一人抽十鞭子長長記性?”
吳霆偷覷左右,隻見各位同僚顫抖如同被鋸了嘴巴的鹌鹑,心知一個都靠不住,隻好壯起膽子瑟瑟縮縮道:“回……回統領,原是今日……”
“是我今日從校場回來,大伙為了給我壓驚慶功,才小酌了幾杯。”單超低頭道:“原本不關其它人的事,統領要罰就罰我吧。”
所有人此刻的想法都是一樣的:兄弟啊!
謝雲眯起眼睛上下逡巡了單超一眼,那目光足以讓資歷淺些、年紀小些的禁衛當場嚇尿。隨即他鼻腔裡輕輕地哼了聲,說:“好事不見得有,麻煩都跑不了你。十鞭子先記下了,跟我過來。”
……兄弟,走好吧!
單超在眾多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目光中起身走了出去,臨跨過門檻前回頭望了一眼,隻見眾人同時舉手,整齊劃一,情深義重地揮舞著空氣中那條並不存在的小手帕。
內廷花園中流水淙淙,夜蟲聲聲。這一日上弦月,月光單薄輕淡,假山花圃都好似籠罩在一層不明顯的霧氣裡,影影綽綽看不清楚。
單超一聲不吭地跟著謝雲,隻見他好似月下漫步般,天青色的背影緩緩穿過朱紅雕欄,突然漫不經心道:“宇文虎或賀蘭敏之,後來找你了麼?”
“沒有。”單超有些意外:“怎麼這麼問?”
聖上宣布平手之後,宇文虎臉色雖不好看,但也沒抗議什麼,謝了恩之後便拂袖而去,一個字也沒有多說。賀蘭敏之則笑容滿面地上前對單超道賀,又恭喜北衙禁軍對驍騎營連下二城,想必日後京師再也沒有鋒芒可與北衙抗衡者,天下第一軍的名號已指日可待了。
賀蘭敏之是屬於那種人:你還沒做什麼,他先編一頂頂的高帽子不由分說給你扣上。而“天下第一軍”這麼明擺著招聖上忌諱的名號,日後若是真做到了,他就能第一個跳出來指責你狂妄自大、心懷叵測;若是沒做到,他便可以到處嘲笑你臉比天大,全然不認當初編造高帽子硬給人家戴的人便是他自己。
前者毒,後者賤,雖然都是小伎倆,但小伎倆使多了也能惡心人,因此謝雲當場就笑容可掬地回了句:“天下第一軍的名號不敢領,天下第一厚的臉皮我倒知道是誰。”
於是賀蘭敏之也學著宇文虎的樣,轉身拂袖而去了。
“宇文虎世家出身,重臉面。臉面被你削了兩次,日後勢必要削回來,指不定何時會在仕途上給你下絆子。而賀蘭敏之為人陰沉偏執,心中怨氣極重……”
單超打斷了謝雲:“你們是不是有舊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