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居高臨下盯著說不出話來的傅文傑,微笑道:“少莊主自己心裡應該也清楚的,當少夫人躺在產床上撕心裂肺慘叫的時候,她心裡最恨的人是誰?當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男不男女不女、怪物一般躺在血泊中毫無聲息的時候,她心裡最想殺死為她孩子賠命的人是誰?當她滿心不甘卻不得不撒手人寰的時候,她是愛你舍不得你,還是恨不得生啖你肉,痛飲你血,拉你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單超喝道:“別說了!”
“午夜夢回的時候,出現在你夢境中的少夫人,”謝雲盯著傅文傑的眼睛,目光中充滿了直入人心的誘惑和惡意:“她是巧笑倩兮和你說話,溫良賢淑紅袖添香,還是慘死在產床上,死不瞑目瞪著你的?”
“住口!”單超厲聲道:“別再說了!”
“……”傅文傑胸膛劇烈起伏,整個人如同顛篩般發抖,被牙齒緊緊咬住的下唇刷然流下大片血跡。
“不……”他喘息的聲音就像拉風箱,仿佛整個胸腔都在往外漏氣,咝咝作響:“不是……不是這樣的……”
“死到臨頭就不要欺騙自己了,”謝雲溫和道,“我不過是幫少莊主你,把一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點出來而已。”
——一直都心知肚明。
一直都……
傅文傑胸中如有千萬刀片絞動,片片血肉淋漓,那一瞬間他所有理智都在劇痛的烈焰中被燒成了灰燼,眼眶甚至被血絲染成了恐怖的通紅。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閉嘴,閉嘴!”
傅文傑拳頭緊握,霍然起身,瘋虎般向謝雲猛撲而去!
七星龍淵錚然出鞘,單超就要搶步上前,卻隻見那一瞬間,謝雲以一個難以形容的步法輕輕側身、避讓、伸手,相距毫釐之際,如落羽般錯過了傅文傑的衝勢。
那眨眼間精妙復雜的身法,如果不是親眼看見的話,換做誰都不會相信世上竟真的有人能使出來!
單超失聲道:“小心——”
然而謝雲置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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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肩而過的剎那間,他指尖已碰到了被傅文傑緊握在掌心中的那朵雪蓮花。
就在同一時刻,地道前方傳來紛亂喧哗的腳步聲。
嗖——
輕響破空而至,黃金箭從黑暗地道中射來,鮮血迸濺中射穿了傅文傑的肩膀!
驚變驟然炸起,不僅是單超,連謝雲的動作都僵了下。
緊接著,黃金箭帶起的巨大衝力將傅文傑掀翻,整個人凌空飛了出去!
咣當一聲巨響,傅文傑背部撞上石牆,繼而跌坐在地,鮮血如開閘般哗啦飛濺了全身。
與此同時地道中腳步聲由遠而近,數個滿身甲胄的親兵衝進地下室,隨即一個手持長弓體型高大的男子分開眾人走了進來。
——此人風塵僕僕、滿面冷肅,赫然就是帶兵飛馳南下的驍騎大將軍宇文虎!
他環視周圍一圈,目光觸及單超時微微有異,但很快轉了過去,看向謝雲:“你——你沒事吧?”
謝雲沒有回答他,甚至連目光都沒施舍給他半分。
禁軍統領緩緩揉著自己剛才在傅文傑飛出去時被撞上的手腕,火光中面容沉靜、唇角緊抿,半晌才當著所有人的面輕輕吐出一句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宇文虎登時一口氣哽在喉嚨裡,神情難堪又微慍。
不過這次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就隻聽密室角落裡傳來一聲聲沉悶低啞的冷笑:“嘿嘿,嘿嘿……”
這聲音實在太猙獰了,所有人頭皮同時一炸,抬頭隻見傅文傑靠在牆邊,手中抓著從自己肩膀上硬生生拔下來的黃金箭。
那樣子簡直可怖至極,而更可怕的是,他手中還赫然捏著那朵被鮮血染紅了的雪蓮花!
“沒想到……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傅文傑把雪蓮花舉到眼前端詳著,臉上浮現出充滿嘲諷的笑容:“我本想拉著鍛劍莊陪葬,卻沒想到長安還有個東宮太子給我當墊背的,也算是值了——”
“等、等等!”宇文虎登時醍醐灌頂,情急之下厲聲喝道:“住口!”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傅文傑張開嘴,顫顫巍巍捏著那朵雪蓮花,眼看就要把它一口吞下去!
第18章 為誰容
單超和宇文虎同時衝上去,想要去搶雪蓮花,然而這時候是肯定來不及的。
——謝雲眉心微微一緊,袍袖揮向火把。
就在傅文傑花要進嘴裡的那一刻, 突然地下室內火光熄滅, 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仲文……”黑暗中倏而響起幽幽的女聲,餘音嫋嫋, 哀婉悽楚。
在場所有人同時頭皮一炸,宇文虎失聲吼道:“什麼人?誰在那裡?”
“……仲文……”
傅文傑的動作僵住了, 如同夢遊般抬起頭向四周張望,喃喃道:“婉娟……婉娟?”
單超清清楚楚聽見那仲文的呼喚從身後謝雲的方向傳來,登時心下雪亮——仲文應該是傅文傑的字, 而這個稱呼除了身邊特別親近的人, 平常人是不會叫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骨骼縮緊的喀拉聲和急促腳步同時響起,單超隻覺得有個人快步經過自己身後, 徑直走向地下室牆角的箱籠。
地下室是按照夫妻閨房布置的,傅文傑把婉娟生前所用的東西都弄下來了,妝臺邊的梨木箱籠中應該有他妻子生前穿用的衣裳。按照傅老夫人的脾性這些死人的東西八成是燒掉不留,然而傅文傑如何能肯,必定偷偷保存在裡面。
果然箱籠打開的吱呀聲響起,緊接著衣袍在半空中刷然展開。
“婉娟?”傅文傑神志不清,雙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揮動:“是你嗎?你來看我,你來接我了嗎?”
嚓的一聲輕響,火折子在角落裡悄然點起。
單超一眼望去,登時愣住了。
隻見深沉如墨汁般的黑暗裡,那一星火苗如同螢光,映出朦朧恍惚的光暈。梨木箱籠邊一個女子身影正緩緩轉身,身披一件淺緋紅衣袍,繡花輕紗之後隱隱綽綽露出輪廓秀美的側臉。
傅文傑沙啞的哭腔如同破冰般,緩緩從靜寂的空氣裡滲了出來:“婉娟……”
所有人都震驚得發不出聲來,幾個親兵石頭般僵立,宇文虎錯愕的目光很快轉為了復雜莫名。
而謝雲非常鎮定。眾目睽睽之下他走向傅文傑,腳步無聲無息,簡直就像是在地上漂浮一樣。
“別哭,仲文,”他不動聲色道。
——那聲音柔和細微、沙啞難辨,可能是點了咽喉附近穴道的原因,比他假扮成“龍姑娘”時還細,乍聽之下真的跟女聲有七八成相似!
傅文傑看著謝雲,而其他所有人都緊緊盯著傅文傑,連大氣都不敢喘。整個昏暗的地下室中呈現出一種僵持的局面,加上不遠處黑沉沉的巨大棺材,場景簡直詭譎得難以形容。
短短數息的時間,卻像是足足過了數年般漫長,傅文傑終於怔怔地伸出手:“太……太好了,又見到你了……”
出氣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聽到了自己心髒從喉嚨落回胸腔的聲音。
謝雲走上前,緩緩半跪在滿身鮮血的傅文傑面前。火折子忽明忽暗跳躍的光芒從他身後映來,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大半張臉都隱藏在輕紗之後,唯獨眼角閃爍著幽幽的光:“你在做什麼,仲文,為何受傷了?”
傅文傑喃喃道:“我……我替你報了仇,殺了所有人,你高興嗎?”
謝雲默不作聲,傅文傑哽咽著流下淚來:“我很想你,婉娟,我真的很想你……”
少莊主放聲大哭,不知是否因為喉嚨裡積了血,哭聲嘶啞尖利得簡直變了調,仿佛砂紙刮擦金屬般讓人心裡難受無比。
他用手捶打自己,神經質般重復“我錯了”“對不起”,淚水順著蒼白青灰的臉頰大顆大顆滾落。他面色扭曲以至於痙攣,因為過分抽泣而全身劇烈抖動,似乎連肩膀被黃金箭洞穿的劇痛都麻痺了一般,鮮血汩汩不斷從傷口中流出,在地上積起了小小的血窪。
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看著他的手,雪蓮花被緊攥成一團,數片花瓣已掉落下來,飄在石磚地上的血跡裡。
一個親兵按捺不住想動,被宇文虎一把按住:“等等。”
謝雲溫和道:“把你手上的東西放下好嗎?”
情緒激動的傅文傑卻置若罔聞。
“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你,我錯了婉娟,如果我當初沒有堅持要娶你的話,如果你沒有孩子的話……我每一天都在後悔,為什麼離開的偏偏是你?”
“我害死了你,這世上所有人都害死了你,他們都該死!”傅文傑音調一變,哽咽中透出無比瘋狂的暴戾:“我要讓他們也嘗嘗絕望的滋味,我要讓他們也下去向你謝罪!我把他們都送下去陪你,一個一個!他們都該死——!”
尾音久久回蕩,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謝雲伸手輕輕握住傅文傑冰涼的指尖:
“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那一瞬間仿佛產生了某種魔法,傅文傑驟然安靜下來,嘴唇顫抖地看著謝雲。
——其實在那麼微弱的可視條件下,又隔著朦朧的淚水,他其實是什麼也看不清的。
“婉娟……”他小聲說,“你恨我嗎?”
“不,”謝雲柔聲道,“我原諒你了。”
傅文傑痴痴傻傻地笑了起來,一聲聲回蕩在陰暗的地道中,令人毛骨悚然。
“……真好,婉娟,我就知道你不會恨我的……你真美,你還是那麼美。”
即便是久經沙場如宇文虎,都被這詭異怪誕的一幕激起了心頭寒意,他身邊幾個親兵的腿肚子也都不自覺發起了抖。
然而謝雲卻直視著傅文傑,淺紅唇角略微彎起,目光如同少女般溫柔:“你手裡的花也很美,能幫我簪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