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超咬牙向傅文傑胸中灌輸內力,暖流徐徐匯入,片刻後才感覺到這位少莊主心跳略微穩定下來,終於松了口氣。
怎麼上去呢?
單超抬頭向陡崖上看了一眼。
緊接著他眉梢一跳,似乎從幽暗茂密的黑夜中,敏銳地嗅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
——唰!
閃電劃破天空,遠處鍛劍莊方向被映得雪亮。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間,一道被拖長的黑影從他身後蜿蜒而來,手中一物高高舉起——
單超瞳孔猛縮,猶如起跑瞬間的獵豹,反身揮拳向後!
然而剎那間已經太遲了。
咣當一聲重響,他隻覺得後腦仿佛狠狠地撞上了什麼,簡直連腦漿都要從顱骨內橫飛出來,緊接著眼前一黑!
他甚至都來不及看見偷襲者是誰,就猝不及防摔進了黑暗意識的深淵。
……我是誰?
這是哪?
拳頭如雨點般落下,喝罵、摔打、周圍小孩尖銳的哭叫遙遠而不清晰。
這是……
年幼的單超在拳腳中拼命蜷縮,緊緊護著懷裡半塊髒兮兮的胡餅,任憑胸口、背部、腿上傳來密集的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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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裡餓得火燒火燎,沾滿了鮮血和塵土的全身骯髒不已,甚至比路邊被人踢來踢去的、骨瘦如柴的野狗還狼狽不堪。
我要死了,朦朧中他想。
要死了。
帳篷突然被掀開,外面集市的人聲和馬嘶清晰起來,奴隸主遠遠吆喝了幾句胡語。
“哎!哎!別打了!”
“庫巴叫他過去!”
“別打了!”周圍稍靜下來,胡人粗啞的聲音響起:
“有人要買他。”
一個削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在從外延伸進來的光帶中投下長長的黑影,繼而走進帳篷,停下腳步。
小單超面前出現了一雙灰撲撲的皮靴,沾了很多塵土,打著銅铆釘,看上去十分結實。
他條件反射瑟縮了下。
這麼堅固的鞋踢在身上會很疼,他知道。
然而許久都沒有動靜,沒有叫罵也沒有踢打,那雙皮靴甚至連任何移動的意思都沒有。
“……”
小單超終於掙扎著抬起頭,透過因為血淚混合而模糊不清的視線,竭力向上望去。
逆光處靜靜立著一個人,挺拔的身形裹在微微泛黃的粗布鬥篷裡,背後用舊布條一圈圈裹著把長劍,周身仿佛還殘存著長途跋涉風沙未盡的氣息,正低頭注視著他。
白銀面具戴在這個人的臉上,遮住了鼻尖以上大半面容,但仍能從柔和的下頷輪廓中看出他還非常輕的年紀。
小單超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向後縮了縮,面上充滿警惕,眼底浮現出疑惑、恐懼和一絲期盼混雜起來的神採。
那人終於微微呼出了口氣,鬥篷裡隨意丟出個布袋,啪地扔到奴隸主面前的地上,從袋口中骨碌碌滾出幾串銅錢。
隨即他彎下腰,對單超伸出手——
那是一隻五指微張、掌心向上,雖然有著厚厚劍繭,卻修長有力且形狀好看的手。
“我買下你了。”
面具後他漆黑專注的雙眼與單超對視,說:
“跟我走吧。”
·
大漠深處人煙稀落,風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席卷而來,飛掠過連綿沙丘,大叢胡楊,以及更遠方時隱時現的地下暗河。
他們的家就在這裡。
泥磚搭成的土屋,周圍用石塊圍起一方空地,算作院子,院子周圍生長著看不出種類的灌木和荒草。
大風吹過屋頂厚重的毛毡,發出噼啪聲響。
屋外傳來打水聲,片刻後年輕人掀起破舊的門簾走進來,遞給單超一碗水和幾個胡餅。
“吃吧。”
那胡餅是軟的,泛著淡淡的金黃色澤。小單超從沒吃過軟的胡餅,他嗅到羊肉散發出的腥膻氣,咽了口唾沫問:“為什麼你要買我?”
——孩子的聲音因為挨打受傷而格外沙啞,隻要一發聲,喉嚨就泛出血液幹涸後的鐵腥。
年輕人坐在屋子角落裡,半晌才說:“沒有為什麼。”
單超警惕道:“我是……”
“不用知道。”
“……那你是什麼人?”
年輕人終於側過頭來望著他,目光卻很悠長,仿佛透過單超小小的身影,看向了更遠的地方。
很久後他才開了口,聲音非常平淡:
“你也不用知道。”
小單超換了個新主人,卻沒有半點要挨打的跡象。
晚上年輕人打來水,讓單超脫光,在油燈下用湿布仔細擦洗他髒兮兮的全身。每擦到或淤青、或紫黑、或血肉模糊的傷處,單超都忍不住發出吸氣聲,和窗外沙漠裡呼呼的寒風混合在一處。
年輕人擦完放下布,吹熄油燈,說:“睡吧。”
沙漠裡彎月又大又亮,從窗口照進房間,連破敗牆壁龜裂的細紋都清晰可見。
小單超從炕上探出頭,看著側臥在地鋪上的年輕人。
他連睡覺都不摘面具,側頰籠罩在陰影裡,胸口有規律地微微起伏。那把破布包裹的長劍擱在枕邊,掌心正搭在劍鞘上,似乎隨時會驚醒。
單超屏聲靜氣看了會兒,輕手輕腳下了炕,如同做賊般繞過地鋪,從年輕人身邊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深夜的沙漠在月光下一片銀白,遠處星海浩瀚,銀河橫貫天際,風中傳來冰冷微腥的氣味。
要跑嗎?
常年飢餓在胃裡產生的燒灼感揮之不去,被打傷的脊背和腿還隱隱作痛。小單超低下頭喘息片刻,終於忍耐地,輕輕地關上了門。
他一瘸一拐繞過地鋪,爬回炕上,睜眼望向深夜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耳邊傳來年輕人平穩起伏的呼吸。
小單超閉上眼睛,在忐忑、警惕和無法抵御的困倦中,很快墜入了黑沉的夢鄉。
·
身上的傷口在一天天轉好,凝固,結痂,邊緣泛出發白的疤。
單超一直在等待自己被叫去幹活的那一天,然而沒有。
年輕人每天很早就出去了,騎馬,打獵,在大漠邊緣胡人聚集的破舊集市上換些東西,帶回面餅和鹽。有時候包袱裡也有些羊奶和風幹的臘肉,但他自己很少碰,似乎並不喜歡那腥膻的味道。
他用動物骨頭雕成各種小玩意,有一次單超看見窗邊掛著隻灰白泛黃的枯爪,便小心地摸了摸,問:“這是什麼?”
年輕人掀簾走進屋,從背上解下長弓和箭囊,頭也不抬。
“鷹。”
單超見過鷹。
鷹隼張開矯健的翅膀,箭矢般掠過藍天,向未知的遠方飛去,最終隻在他眼底留下一個小小的黑點。
他偷偷把那隻鷹爪摘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藏在衣底,貼著胸口的肉。
年輕人也許沒發現,也許發現了也並不在意。晚飯時他目光掠過空蕩蕩的窗棂,什麼都沒有說。
那天深夜單超再次偷偷溜出了屋,站在小院裡,迎著大漠深處呼嘯而來的風。小男孩瘦骨嶙峋的胸腔中心髒嘭嘭跳動,他伸手按住胸前,鷹爪硬硬的地碦著掌心。
他遲疑了很久很久,遠方沙丘在月光下連綿不絕,一望無邊。
“那是心宿三,”身後一個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