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傑又說了幾句,咳嗽起來,丫頭們慌忙從後廚端來湯藥,他卻隻瞥了一眼,擺擺手不耐煩道:“放著吧。”
單超心事重重,見狀客套了句:“少莊主貴體有恙?”
“偶感風寒罷了,就是天天灌藥汁子實在太煩人。”傅文傑笑嘆一聲,問:“大師和龍姑娘從何處來?經過本地是探親訪友,還是……”
單超僧衣佛珠、身形精悍,雖然面貌年輕英挺,但作為和尚和一個罕見的美人走在一起,不免讓人心生好奇。單超當時也不知該怎麼解釋,隻得簡略說自己是長安遊僧,偶爾救出了被人糾纏的龍姑娘,得知她是孤女,便一路護送她回鄉尋親雲雲……
陳海平在邊上心不在焉地聽著,突然輕輕“咦?”了一聲,看向謝雲。
——這姑娘舉手投足從容不迫,雖孤舟遊湖,卻闲適瀟灑,怎麼也不像是個……被惡霸強搶哭哭啼啼的……孤女啊。
“你還看!”傅文傑頭大如鬥,啪地擲了筷子:“還沒說你呢,今日在湖上的賬怎麼算?”
陳海平怕了這表兄了,忙不迭起身告饒,傅文傑又指著桌上的茶:“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向人家姑娘敬茶道歉?!”
陳海平隻得端了茶,起身走到謝雲面前,訕訕咳了一聲。謝雲挑眉端詳他,陳海平吸氣又呼氣,胸膛起伏半晌,最終放棄般嘆了口氣,俯身遞上茶碗:“在下今日多有唐突,請姑娘及信超大師勿怪……”
一語未盡,突然隻見門口丫鬟急匆匆跑進來:“少莊主,老夫人來了!”
傅文傑慌忙令人攙扶自己起身,緊接著隻見一個兩鬢斑白的婦人,雖然年紀大了,但眉眼仍能看出青春年少時的形容輪廓來,被眾丫鬟簇擁著跨過門檻,走進了正堂。
這顯而易見就是前任武林盟主的遺孀了,傅文傑一句“母親”還未出口,便隻見她顫顫巍巍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陳海平,緊接著嗔怪地轉向傅文傑:“我當是出了什麼大事,有什麼好責怪你表弟的!”
“府裡如今正辦大事,萬一傳出去,給那起子黑心小人背後笑話海平可怎麼好?”
單超:“……”
謝雲:“……”
單超面露詫異,而謝雲坐在他旁邊釋然撫掌,總算明白傅大小姐那風格是跟誰那言傳身教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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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文傑登時一個頭兩個大,忙讓出首座請他母親坐下,分外尷尬地向單超和謝雲解釋:“這……這是家母,今日聽聞兩位貴客前來,就……請兩位切莫介意……”
單超嘴角微微抽搐,剛想開口說什麼,被謝雲立馬含笑打斷了:“不妨不妨,老夫人言之有理,少莊主才不用介意。”
傅文傑的表情頓時像被人往喉嚨裡生塞了個雞蛋似的,憋得一陣紅一陣白。
老夫人顯是非常溺愛兒子和娘家侄子,看傅文傑的湯藥放在邊上,立刻大呼著讓丫鬟過來服侍他喝;又拉著陳海平的手噓寒問暖,生怕他落湖著涼,期間隱含不滿地對單超瞪了好幾眼。
傅文傑尷尬道:“實不相瞞,家父去世後武林盟主一職空落,因此最近各大門派決定於下月初在鍛劍莊舉辦武林大會,選出新任武林盟主,帶領大家一同抵御從漠北進犯中原武林的神鬼門……崆峒、青城等門派都已派來代表下榻本莊,所以人多口雜,家母才會……”
謝雲奇道:“崆峒青城等門派都離江南較遠,為何偏偏在鍛劍莊舉辦武林大會呢?”
沒人發現單超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似乎帶著微許狐疑,向“龍姑娘”那邊一瞥。
傅文傑卻不覺有異:“姑娘問得好。其實個中緣故並不復雜,乃是武林同道向來有個規矩:新任盟主將在大會上繼承老盟主的遺物,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龍淵、太阿二劍……”
單超的注意力瞬間被奪了回來,驟然轉向傅文傑。
“……龍淵象徵高德,太阿象徵威道,兩者合並稱天下劍,傳說得之即可得天下;自家父去世後,這兩把上古名劍一直在本莊封存,因此才會選在本莊舉行這一屆江湖盛典。”
傅文傑頓了頓,好奇問:“信超大師怎麼了?”
單超微微眯起頭狼般銳利的眼睛,南下一路上用破布嚴密包裹的兩把長劍,正交叉背在他精悍的背肌上。
“……少莊主,”他緩緩問,沉穩聲音中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這兩把劍有沒有任何可能,會被人偽造出去呢?”
電光石火的剎那間,傅家母子神情都有微許不自然。
“不可能的,大師多慮了。”傅文傑低頭端起藥碗,笑道:“龍淵太阿都是有上古神性的名劍,各自都會認主,若有他人擅自使用便會立刻發出劍嘯,方圓數裡為之震撼——仿制出去的假劍如何能有這一特性?因此完全不必擔心。”
“那龍淵跟太阿,確實還在鍛劍莊裡嗎?”
傅文傑根本沒想到單超會這麼逼問,愣了下才回答:“那是自然。”說著立刻端起藥碗喝了一口。
謝雲還是那般微微笑著,眼角餘光瞥向單超。
黑衣僧人側臉帶著漠北特有的深刻,鼻梁挺直、嘴唇微抿,下頷剛毅稜角分明,緊繃的線條向結實的脖頸和喉結延伸。他眼睛因為目力太好的緣故,有種深邃隱藏的利光,正挨個掃過傅文傑、老夫人和陳海平的臉。
陳海平不明所以,老夫人卻有些不自在,徑自拿了筷子給兒子夾菜。
單超冷冷道:“在下還有一事打聽。”
傅文傑放下碗,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大師請說……”
“少莊主可知煉劍所用的雪蓮花水,又上哪裡去尋?”
傅文傑勉強笑起來,這回卻是擺著手連連搖頭,甚至有點求饒的意味:“雪蓮花水是什麼?這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
·
筵席最終在僵硬的氣氛中結束,雖然稱不上不歡而散,但從老夫人生冷的臉色和傅文傑心不在焉的神情來看,離這個詞其實也差不多了。
單超飯後原本作勢要告辭,但這時天色已經很晚,傅文傑果然苦留不讓走,因此便順水推舟答應了暫住一晚。
陳海平倒挺高興的——這討厭的和尚不走,龍姑娘自然也不會走;龍姑娘不走嘛,那明天還能再見一面,或許今晚過後龍姑娘心思回轉,明天就突然願意嫁他了呢。
是夜,金秋月華透過窗棂,拂動玉鉤冰绡,夜風中暗暗浮動著桂子的芬芳。謝雲從榻上起身,隨便挽了把頭發,一邊反手披上衣袍一邊推門走出屋,果然隻見對面客房外,月光下抄手遊廊幽暗曲折,一道黑衣僧袍利落的身影正橫坐在闌幹上。
“大師還不去休息?”
單超從沉思中驟然驚醒,放下了手上那把包裹在破布中的七星龍淵:“……龍姑娘。”
謝雲站在積水空明的庭院中,抱著臂上下打量單超片刻,突然饒有興味地揶揄了一句:“大師深夜獨坐,心思重重,不知是否心裡正惦記著什麼人,是如來佛祖還是哪家的小姑娘?”
出乎意料的是單超沒有立刻辯解或急於反駁,而是沉默半晌,才搖頭說:“不是,我在想一個人。”
他頓了頓,緩緩道:“長安城裡的那個……謝雲。”
第8章 奪魂鉤
謝雲一邊眉毛微妙地挑起,半晌才笑著答了聲:“哦?”
單超點點頭,問:
“龍姑娘,謝統領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庭院空明澄澈,月色在石柱上泛出青白的光。單超整個人懸空坐在闌幹上,望著沉甸甸的七星龍淵,陰影中隻能看見他專注的側面,鼻梁在削瘦臉頰上投下了幽深的光影。
這個來自漠北的青年男子,沉默強悍、正直而孤寒,周身仿佛繚繞著終年不去的滄桑風沙,和江南文人才子截然不同。
但他仗劍獨坐在這水鄉之畔的時候,又仿佛奇異地,和孤寂寥遠的江南月夜融為了一體。
“你說謝統領啊,”謝雲悠然道。
他撫著下巴,似乎思量很久,才笑了起來。
“如果你問謝府中侍衛的話,大概會說是個還算好伺候的主子;如果問張文瓘劉炳傑等太子黨大佬,估計會說是個助紂為虐、趨炎附勢的小人;至於我今天遇見那個江湖第一美人的傅大小姐呢,形容得最為簡潔,說謝雲是個貌若惡鬼、心狠手辣的大魔頭。”
“——但這些是你認識的謝雲嗎,大師?”
“每個人對他人的判斷都以自己的立場而決定,因此大師內心覺得謝雲怎樣,謝雲就是怎樣的人。”
單超神色怔忪,半晌失聲笑道:“姑娘高才,貧僧自嘆不如。”
謝雲卻道:“大師過譽了,小女子也沒讀過什麼書。隻是大師為何突然這麼問,難道是和七星龍淵有關?”
單超沉吟片刻,鏗鏘一聲。
伴隨這聲輕響,他手中龍淵劍出鞘小半,劍鋒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某種薄霧般飄渺無形的壓力頓時以這出鞘了的半截劍身為中心,向四周迅速擴散。
“鍛劍莊中上古神劍是假的,”單超沉聲道:“真正的這把龍淵劍,兩年前曾被我師父拿著,要來殺我。”
“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兩年來經常做同樣的夢,夢見年少時生活在黃沙漫天的大漠中,身邊有個我不認識卻叫師父的人,白日縱馬馳騁、彎弓獵狼,晚上便在油燈下聽他念書,用發黃的紙片教我寫字,漠北的寒風在窗外呼呼地吹。”
“有幾次夢見夜晚銀白的沙漠中傳來駝鈴,師父就坐在院子裡吹羌笛,聲音遙遠斷續,飄向四面八方。”
“這些夢反復出現在我腦海裡,曲折迂回循環往復,似乎永遠也不會終止。然而它每次都停頓在同一個結尾上,便是師父舉起七星龍淵向我刺來的那一幕。”
“他想殺我,是認真的。”
謝雲閉上眼睛出了口氣。
“後來呢?”他柔和地問。
“後來我醒了,人在慈恩寺門口,全身傷痕累累,手中死死抓著這把七星龍淵。劍鋒血槽裡窪著的全是血,非常非常多,但不是我的。”
單超輕輕推劍回鞘,目光深邃專注,仿佛注視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從那天起我就失去了所有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要往哪裡去。我不明白自己為何還活著,難道在最後一刻我奪劍把師父殺了?但若是如此的話,我是怎麼從漠北來到長安的?如果他沒死,又為何不來找我報仇?”
“我一直在等他,最終意識到如果不自己動手去找,這件事就永遠不會有一個真正的了結。”
遠處草叢間傳來夜蟲輕微的鳴叫,斷斷續續,時隱時現。
月亮在陰雲中穿行,緩緩移過中天。
“你的記憶也許是被人用秘法封住了。”謝雲低沉道,“也許這世間有些秘密的殘忍超出你想象,忘卻是最好的保護方式……”
單超卻搖了搖頭,說:“沒人會輕易放棄自己的過去,龍姑娘。不論真相多麼不堪,那都是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