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兒紅
狂風呼嘯,黃沙漫天。
少年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從地上爬起來了。
嚴重脫水讓他頭暈目眩,膝蓋、手掌血肉模糊,腳底被炙熱的沙礫磨出了大塊血泡。前方一望無際的沙丘翻滾著滔滔熱浪,更遠處地平線上,風暴正拔地而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大漠中心席卷而來。
“師父……”少年踉跄向前,發出沙啞的嘶喊。
“等等我,等等我……師父!”
咚的一聲悶響,少年再次摔倒在地,劇痛幾乎讓他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狂風愈刮愈烈,一個人影終於從前方走來,停在了他身前。
“……師父……”少年竭力發出卑微的哀求:“別丟下我,求求你,師父……”
那身影逆著光,看不清面孔,隱約隻見削瘦挺拔的身形裹在粗白麻布披風裡,半晌終於開口道:“誰是你師父。”
——那聲音竟然還很年輕,帶著一絲熟悉的,淡漠又漫不經心的隨意。
少年絕望搖頭,發出幼狼被逼到絕境般痛苦瀕死的喘息,最後一次掙扎著向那身影伸出手。
然而下一刻他血跡斑斑的手被一腳踩在地上,劇痛閃電般襲來,少年慘叫失聲,緊接著對面那人拔劍出鞘,鏗鏘一聲,劍鋒貼著少年的臉重重插進了沙地!
“啊!”
少年痛呼戛然而止,旋即隻見那人俯下身,光影終於勾勒出一張秀美如女子般,俊俏得無可挑剔的臉。
少年嘶啞道:“師父……”
Advertisement
那人卻豎起食指,以一個簡單的噤聲動作打斷了他,隨即一寸寸旋轉劍刃,直至森寒劍鋒上映出少年混著血淚狼狽不堪的面孔。
“晉人言,鬥牛星宿常有紫氣,乃雙劍之意上徹於天,一名太阿,一名龍淵……”
那人拔劍出沙,指向腳下的少年,烈日下隻見他嘴角竟勾起一絲嘲弄般的笑意:“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龍淵。”
少年眼瞳陡然緊縮,下一刻隻見劍鋒當空刺來,入骨殺氣直至面門,不禁失聲驚呼:“啊——”
“——啊!”
單超翻身坐起,胸膛急促起伏,半晌才繃緊的肌肉才漸漸放松下來。
月光穿過木窗,映出他赤裸精悍的後背和被汗浸透的短發,投在禪房青灰色的地面上。周遭一片靜謐,夏末時節一長一短的蟲鳴正伴隨著淙淙流水從佛堂後院傳來;除此之外夜深人靜,再無其他聲響。
又做了那個夢。
單超喘息著轉頭一看,果然靠在榻邊的龍淵劍正嗡嗡顫動,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掙脫劍鞘。
從兩年前單超來到慈恩寺起,他就經常做類似這樣的夢。夢中他身處邊塞大漠,和一個經常看不清面孔卻被他叫做師父的年輕人生活在一起,有時習武,有時捕獵,有時在漫天黃沙中牽著駱駝長途跋涉;而其中重復最多次的,是他跪伏在那年輕人腳下,苦苦哀求卻無濟於事,最終被一劍當頭刺來的場景。
年輕人是誰?
單超不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他的記憶從兩年前滿身是血倒在慈恩寺後門口,被智圓法師救助並收為弟子開始。後來智圓法師說,僧人們發現他時,他滿身黃沙、血肉模糊,手中緊緊握著一把白鮫皮鞘的寶劍。
——七星龍淵。
而在那之前的所有往事都化成了破碎的片段,猶如詛咒般出沒在每個深夜,循環往復永無盡頭。
單超長長出了口氣,伸手按住龍淵,片刻後長劍悽鳴終於在他寬厚有力的掌中漸漸平息。
此刻窗外月朗星稀、夜色深重,而單超已睡意全無,索性便披上黑布僧袍,信步推門走出了禪房。僻靜的小道被花木掩映,一路通向月色中巍峨的佛堂;更遠處長安各坊早已關閉,長街上傳來打更嘹遠的鳴響。
夜空中北鬥星正如龍淵劍身上的七星序列,發出淡淡的微茫。
單超閉上眼睛,那光芒在他腦海中漸漸化作黃沙烈日、雪白鋒刃,以及那一抹少女般溫柔又殘忍的笑意。
——夢中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
與此同時,長安城,中書侍郎府。
絕色歌姬一曲舞畢,傾伏於地,長長的水袖如層層花瓣緩緩落下,周遭頓時響起掌聲:“好!”
雖然已近三更,筵席上卻還珍馐美酒觥籌交錯,滿樹綢緞扎成的花鳥在燈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而那盈盈起身的歌姬就如同花園中最嬌豔、最柔美的牡丹。
中書侍郎於仲寧含笑起身,示意侍女將自己面前的一盅美酒送給歌姬,然後轉向筵席首座,滿面笑道:“謝統領——此女小名綠腰,乃是我族人收下的幹女兒,雖然從小相貌粗陋,好歹也習過幾天舞樂。”
說罷他一頓,隻見首席上那年輕人仍舊淡淡笑著,似乎神色並無不悅,心下便松了松:“此女一向仰慕謝統領年少英名,才自告奮勇獻技於前。若能稍微入您法眼的話,我今日便作主,令她獻上手中這杯埋了十八年的女兒紅——不知您可願賞她這個臉面呢?”
席上眾人撫掌哄笑,場面一時更加熱鬧。
首席上那年輕人似乎也覺得很有趣,悠然道:“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難得。”
他的聲音很好聽,在這麼喧鬧的環境裡,竟有種穿透而來、直扣心弦的韻味。
綠腰神色一動,隻聽他又道:“抬頭。”
綠腰緩緩抬頭。
她心中本該千頭萬緒,然而那一瞬間的最直觀的感想卻是:好俊。
傳言中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大內禁衛統領謝雲,同眾人想象的,竟然完全是兩個樣子。
他一身繡銀邊錦袍,腰束玉帶腳踏白靴,雖懶洋洋斜倚在案後,卻仍能看出腰身挺拔、肩寬腿長,行止風度翩翩,與筵席上其他官兒大有不同。
唯一和傳言相符的是他臉上果然戴著一張雕刻精美的銀質面具,遮住了包括眉眼在內的大半張面容。然而就算這樣,那鼻端下一張線條優美、笑意和煦的薄唇,和白皙修長的面頸,也令人不自覺從心底油然升起無限的好感。
綠腰心中微沉。她向來知道自己有多美貌,那美貌對她而言就如同將軍背上的弓、大俠手中的劍,無往不利所向披靡,是她達成一切目的的利器。
然而眼下她突然對今晚謀算好、計劃好的一切,都不太確定了。
在看到那笑容的瞬間,一股不安不知從何而來,攫住了她的心髒。
“這姑娘果然絕色。”
謝雲似乎毫無覺察,還轉頭對於仲寧贊了一句,後者忙道哪裡哪裡,能入統領法眼是這丫頭的福氣。兩人來往了數句,謝雲又轉向綠腰,這次隨意一招手道:“——過來。”
短短兩個字聽不出任何曖昧或狎昵,甚至連一點兒對女人的動心都沒有。仔細聽的話,聲調似乎還十分的隨便。
綠腰咬了咬唇,端著酒盞起身向前,內心卻剎那間翻滾無數遍,終於下定了決心。
從水榭走上筵席途中要邁三步臺階,第一步時她蓮步輕錯,原本就薄如蟬翼的輕紗從肩上滑落,露出從脖頸到肩背大片雪白的肌膚;第二步時她金釵搖散,如雲烏發披下,顯得整個人在燈火中燦然發光;第三步她停在謝雲面前,在周遭賓客或贊嘆或羨慕的聲響中深深俯身,蔥綠抹胸織金舞裙,越發襯出玲瓏有致一痕雪脯。
她的眼睛看著謝雲,嫵媚、挑逗而大膽:
“奴家仰慕大人已久,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請大人賞光,滿飲奴家此杯罷!”
謝雲面具後的雙眼似乎很感興趣地盯著她,片刻後那張漂亮的唇角上,笑意微微加深了。
他伸手接過夜光杯——那隻手也是颀長、削瘦而白皙的,骨節因為練武的緣故稍微凸出,但不妨礙其形態的優雅好看;同時那手還非常彬彬有禮,從她青蔥玉掌中接過酒盞時動作舒緩放松,指尖卻沒觸及她半點肌膚。
那雙年輕優美的手,怎麼也看不出和“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有任何一點點聯系。
“女兒紅,”謝雲仔細端詳那名貴夜光杯中澄澈的酒液,半晌卻沒有任何要飲下的意思。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堂下於仲寧和綠腰等人微微變了的顏色,突然側頭吩咐身後手下:“拿銀針來。”
綠腰神情劇變。
她目光瞥向於仲寧,隻見他幾不可見地一點頭——
事已至此別無他法,隻得圖窮匕見。
綠腰心一橫,從懷中抽出短匕,厲聲喝道:“納命來!”
所有變故都發生在轉瞬之間,話音尚未落地,刀光直刺胸口,鋒刃竟閃著淬過劇毒的幽藍!
那一刻沒人能反應過來,連謝雲身後的手下都來不及有所動作。千鈞一發之際,刀尖已至衣襟,隻需前進半分便可輕易刺入體內——然而就在這時一切都凝固了。
謝雲三指捏在綠腰如玉的皓腕上,看上去是那麼放松,甚至連一絲兒勁都不帶。
緊接著,綠腰隻覺對方內力如山洪暴發鋪天蓋地,她腦中一炸,口角鮮血驟噴,整個人當空倒飛出去丈餘!
哐當!
綠腰轟然摔倒,生生撞翻了數張小幾,杯盤碗筷頓時掀翻一地!
“怎麼了怎麼了?”“刺客!”“啊啊啊來人,來人!”
滿席賓客張惶四起,於仲寧一咬牙,當機立斷指著綠腰大喝:“此女竟出手傷人!來人!抓住她!”
早已有所準備的家丁當即從後堂湧出,個個手持木棍,一股腦就向綠腰衝去。這顯見是奔著殺人滅口而去的了,然而混亂間沒人能察覺或阻止;正當衝在最前的家丁高高舉起木棍就要打下去時,另一邊首席上,謝雲卻隨便將夜光杯裡的毒酒一潑——那動作也是不疾不徐的,隨即掀了自己身上的白緞披風,順手一擲。
披風呼嘯作聲,越過眾人,氣勁極度霸道強橫,所觸者無一不被推得連連退後,前面幾個家丁連棍棒都失手扔在了地上。
緊接著披風當頭而下,落在狼狽不堪的綠腰身上,正正好將她摔倒時衣不蔽體的身子一遮。
席間瞬間靜寂,隻聽謝雲身後手下拔刀出鞘,怒喝:“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