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標價二十五元的口琴,陪他們度過了很長時間。
陸難伸手幫人整理了一下衣領, 把那白.皙的脖頸護得更嚴了一些,說。
“嗯,那是在夏天。”
冬雨太涼,是不會把小林與鶴放出來吹風的。
“夏天的雨更好看。”
林與鶴的視線挪到院中那棵石榴樹上,喃喃道。
“但是雨下得太多……就把秋千給淋斷了。”
石榴樹下原本有一座外公親手做的秋千,林與鶴小時候不能跑跳,蕩秋千就成了他做過時間最久的活動。
秋千的繩索是用草繩編成的,不會冰手。但蜀地多雨,這院子又空置了十多年無人看護,秋千早就被雨水腐蝕地斷掉了。
這座舊房坐落在這裡,看起來似乎無論過去多久都不會變,但有些原本在的舊物,卻仍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無人無事能抵御時間。
林與鶴的發心傳來一點暖意,他的頭發又被男人伸手過來摸了摸。
安撫意味十足。
林與鶴笑了笑,說:“沒事的,過去這麼久了回來還能見到這座老院,我已經很幸.運了。”
他們在院子裡待了好一會兒,直到雨停了才回去。
一回到別墅,林與鶴就被盯著去泡了個熱水澡,把一身的寒意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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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沒有像陸難擔心的那樣受風感冒,事實上,林與鶴的狀態一直很好,接下來的幾天也都按時作息,早起早睡。
等媽媽.的祭日那一天真的到了時,他比平時起得更早。
甚至比一向六點起床的陸難還要早。
天還沒亮,室內灰蒙蒙的,夜色還未完全散去,林與鶴就悄悄地起了床。
他原本不想打擾身旁的男人,但他才剛想下床,就聽見了對方的聲音。
“怎麼了?”
陸難已經睜開了眼睛,聲音略帶沙啞,更顯低磁。
“沒事,你再休息一會兒吧。”林與鶴輕聲說,“我去摘些野花。”
雖然他這麼說了,但等真正出門時,卻還是兩個人一起去的。
他們又去了白山,從小路上去,在山腰上大片大片的野山茶花旁停了下來。
林與鶴摘的全是白色的山茶花,太陽還沒有出來,清晨露水很重,很快就打湿了他的手指、袖口和衣服。
但陸難想幫忙時,林與鶴卻拒絕了他。
白山茶花摘了很多,粗粗一數足有近百朵。林與鶴顯然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他的動作很熟練,摘好的花就用草繩扎好放在籃子裡,飽滿的多重花瓣綻放著,在灰暗的清晨呈現出亮眼的白。
摘夠了花,他們就回到了別墅。
天色已經亮了,遠遠的,就見別墅門口站著一個高挑的男人,走近了,林與鶴才認出來。
是耿芝。
“這麼早來有事?”他好奇地問。
耿芝看著他,掐了嘴裡沒點燃的煙。
“沒事,早起散步,順便路過來看看。”
怎麼突然想起來散步?
林與鶴看了看他,看了看陸難,發現陸難和耿芝好像也沒有要聊天的意思,不由有些疑惑。
不過他也沒說什麼,三個人一起進了別墅。
早餐已經送來了,足夠三個人的份量。吃飯時耿芝也沒怎麼開口,隻是時不時會看一眼林與鶴,讓後者總有些莫名。
直到吃完早飯,林與鶴去整理山茶花的時候,才聽見耿芝問他。
“今天什麼時候去?”耿芝換成了電子煙,沒有煙味,他叼著煙,聲音有些含糊,“一起。”
林與鶴這才反應過來他的來意。
“還早呢,不著急。”林與鶴說,“中午才去。”
耿芝沒再說什麼,在一旁坐下,看著他整理那些摘來的山茶花。
陸難走過來,把林與鶴要的剪刀遞給他,刀柄的部分對著林與鶴。
等林與鶴接過剪刀,陸難也坐了下來,伸手想去整理一下山茶花散落的綠葉。
卻被林與鶴攔住了。
“沒事,”他笑笑說,“我自己來就行。”
陸難沒有再動。
他看著林與鶴自己動作,利落地把花束連枝扎好。
之前也是,所有和母親祭日有關的東西,林與鶴好像都在堅持自己來。
花束扎好,林與鶴又把其他準備好的東西一並整理清楚,臨近中午時,三人才出了門。
墓園離得不遠,竹林這邊原本就是郊外。不過今天的風有些涼,最後還是陸難開車載人去了墓園。
小鎮的墓園規模不大,也沒什麼人看守,誰都可以進。放眼看去,墓園有些荒涼,角落裡的磚縫裡甚至有枯黃的雜草。
天氣一直不太好,雖然沒有下雨,但也沒有出太陽,周遭還起了淡淡的薄霧,四下都灰沉沉的,讓人不免有些心情滯悶。
進墓園時,林與鶴還沒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陸難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他,不過林與鶴已經自己站穩了,耿芝看著地面皺了皺眉,林與鶴剛剛走過的地方並沒有不平坦的地方,也不知道他那下是怎麼被絆到的。
林與鶴卻隻擺擺手,說沒事:“是我不小心。”
他的神情和聲音都沒有什麼異樣,唇邊還帶著一貫的淺淺微笑。
耿芝沒有再追問。
他們一同走進去,走到了林媽媽.的墓前。
墓碑是統一制式的,隻不過這個墓碑四周比其他的幹淨許多,林與鶴剛回白溪時來這裡清掃過。
墓碑上嵌著張彩色照片,被玻璃隔著,時隔多年依舊沒有褪色。照片裡的媽媽含.著笑,像是還在溫柔地望著自己的孩子。
林與鶴卻不再笑了。
他的臉上一點笑意都不再有了,連平日裡慣有的柔和感都完全褪盡,隻剩下一片蒼白的木然。
林與鶴彎腰把自己帶來的東西一點一點擺上去。扎好的白山茶是媽媽最喜歡的花,馬蓮草編出的貓咪是媽媽養過的小貓,還有一些新鮮的水果,和媽媽喜歡吃的糯米糖。
耿芝和陸難也將自己帶來的花擺在了兩旁。
但隻有林與鶴的動作最慢。
他的唇.瓣漸漸褪了血色,襯著本就色素缺失的皮膚,更像是南國冬天的雪,冰冷又脆弱易消融。
把東西擺完,林與鶴也沒有起身。他半跪在墓碑前,看著媽媽.的照片,視線放空了,像是在發呆。
他許久都沒有動,最後還是身後陸難輕輕託了他一把,讓人站了起來,沒再給已經開始僵硬顫抖的雙.腿繼續施壓。
陸難低聲說:“我們先去一邊,你自己和媽媽聊一聊好嗎?”
林與鶴像是這時剛回過神來一樣,有些愣愣的:“啊……不用了。”
他吸了吸鼻子,對著墓碑說。
“媽媽,我們來看你了,還有小時候的陸哥哥也回來了,我們……”
但是林與鶴的聲音很小,說著說著,就完全被風吹散,聽不見了。
他的唇.瓣似乎也被吹幹了,黏連在一起,再無法開口。
陸難在一旁看著,他曾經設想過很多可能,他以為林與鶴掃墓時會和媽媽說說話,聊一聊。但事實並非如此,林與鶴隻說了幾個字,就卡住了。
沉默持續了許久,附近隻有風聲。
對太過年輕的孩子來說,父母的逝去並不是一場能輕易熬過的病痛。那更像是一種內裡的骨裂,表面顯不出來,旁人看過來時外表也都光鮮完整,然而骨膜卻每分每秒都在哀鳴著,聲音隻有自己能聽得見。
他們過早地失去了一條臂膀,永遠地失去了人生的一半支撐。
林與鶴站了很久,久到耳廓都被凍紅了又吹成蒼白,才終於有了動作。
他彎下腰來,對著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腰狠狠地彎了下去,又是許久都沒有動。
寒冬把他凍成了一座雕塑。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與鶴才終於從喉嚨裡發出了一點聲音。
他說:“媽媽,再見。”
林與鶴揉了揉臉,轉身說:“走吧。”
他似乎向對人笑一笑,但凍了太久,連原本的笑不太熟練了,最後隻扯出了一點僵硬的弧度。
但幸好他本人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
三人一起坐車回去,路上耿芝一直盯著林與鶴,見他還能正常地喝水取暖,說話回答,才稍稍松了口氣。
回到竹林時,車停在了老院旁。林與鶴要先去一趟老院子才能去其他的地方,這是家鄉的習俗,掃墓回來,把逝去的人領回家。
他們下車走進去,林與鶴把僅剩的一株白山茶花插到了屋內的花瓶裡。
看著人做完這一切,耿芝才放下了心來。
林與鶴雖然臉色被凍得有些發白,但狀態還算正常。看起來,他的身體今年的確比往年好得多。
幾人走到院子中,準備回去,路過石榴樹時,林與鶴忽然仰頭看向光禿禿的樹枝,伸手摸上了粗糙的樹幹。
身旁的陸難問他:“怎麼了?”
林與鶴沒有回頭,輕聲說。
“秋千不見了。”
時間太久,太多的痕跡都被消失抹去了。但過往是無法更改的,再早以前,這座秋千並不是專門為林與鶴做的。
這原本是外公給女兒做的秋千。
媽媽在成為媽媽之前,原本也是個喜歡蕩秋千的小女孩。
是他搶走了媽媽.的秋千,後來媽媽離開了,秋千也斷掉了。
好多好多東西都不見了。
牆角的花壇消失了,枯萎的花株被連根刨除,春意不再盛開,穿著裙子哼著歌悠然澆花的人很早很早就走遠了。
這座老院子是林與鶴和媽媽住過最久的地方,後來他回城上學,上過一年媽媽就離世了,時光短暫地無法抓.住。
所以之後很久,林與鶴都隻能回到這裡,靠那些熟悉的痕跡回憶著。
想象著媽媽還在這裡的樣子。
但越來越多的東西消失了,消失地如此徹底。
仿佛不願再留給他回憶。
一旁的耿芝招呼了一聲:“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了陸難的聲音。
“寧寧?”
“你怎麼了?!”
耿芝動作一頓,箭步上前,就見林與鶴還在仰頭望著石榴樹。他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什麼,臉上的神色還很平靜,但他的呼吸卻已經完全不受控制,臉色慘白,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著,喉嚨裡發出沉悶的駭人的聲響。
“寧寧!!”
偽裝的平靜與安寧終於被打破,被凍僵的傷口依舊血色猙獰,刮去表層的雪霜,仍然會有新鮮的血液汩.汩地湧.出來。
院子裡猛然混亂成一片。
“他的哮喘不是早就治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