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在看到時章的那瞬間,黑沉的瞳孔中猝然竄起希望般的火苗。
“小章。”他用蒼老的聲音呼喊道。
時章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冷冷地望著他。
旁邊不知是保鏢還是秘書的人做了一個往車上邀請的動作:“時先生,我們準備了晚膳。”
“不用了。”時章毫不猶豫地拒絕,“有什麼事兒就在這裡說吧,不說我走了。”
等了幾秒,時章轉身便走。
“時章!”
時正霖喝道。
時章還是象徵性地停了腳步,接著就聽到時正霖在他身後問:“小章,你知道你最近手裡這個科研項目的經費是誰給的嗎?”
這句話成功讓時章轉回了頭,淬利的眼睛盯著時正霖。
“公司捐的,但我要求了匿名,到你們手裡的名義是官方撥款。我覺得你們的項目很好,對社會發展意義很大,所以就幫了一點。”
時正霖緩慢地說著,到最後帶著點微笑,“我知道你不願意收我的東西,所以我沒告訴你。”
這番話說得很偉大,但時章從裡面聽出了威脅。
他還是和從前那樣,對待孩子時好時壞,讓人弄不清他的行為是出於父愛還是出於別的目的。
“那你現在怎麼告訴我了呢。”時章譏諷一笑,“有什麼事情是我要答應的,不然就停了我的實驗?”
“當然不會。”時正霖說,“在科研上投多少錢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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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情很認真,好像真的是位心懷世界的慈善家。
時正霖看著時章笑了一下:“我們要一直在這裡說嗎?”
這裡是辦公樓的正門,這幾分鍾已是難得的無人經過,但正常來說都會有老師學生來來往往。
時章看著橫亙在門口的豪車,不動聲色地皺眉,冷著臉拋下一句:“去我辦公室吧。”
他說完就自顧自往裡走,聽到身後保鏢皮鞋敲在地上的聲音,還有輪椅滑過地面的輕響。
時章把辦公室門口的牌子換成了請勿打擾,保鏢推著老人進了辦公室,然後很識趣地退了出去,還帶上了門。
時章下一秒又把門拉開,面色冷淡地對著外面西裝黑手套的保鏢說:“麻煩不要站在我的辦公室門口。”
保鏢進來請示時正霖的指示,老頭子看他一眼:“這還要問?我跟我兒子一起聊聊天能有什麼不安全的?”
時章因為“兒子”兩個字皺了皺眉。
於是保鏢退出去了,腳步聲越來越遠。
辦公室裡就剩下兩個人,對坐,時章的親生父親坐在平時學生坐的那個地方。
時正霖在任何場合都擁有從容控場的能力,他自顧自聊得很愉快,關心時章的研究進展,臉上浮現著很自然的慈祥與和藹。
時章惜字如金的冷淡回答也無法擊破他的這種慈祥。
如果此刻有位陌生人目睹這一切,會覺得時正霖是位好父親,而時章是他無理取鬧的不孝子。
時正霖還在扯些什麼時章你的科研為學界做出了很多貢獻之類的,時章冷靜地打斷他:“說正事。”
空氣安靜了一兩秒,時正霖溫和地笑笑,倒也足夠直接,開口就說:“小章,我想把全部家產都給你。”
乍然聽到這麼一句話,時章直接皺起了眉。
這太他媽扯淡了。
時正霖和妻子育有一女一子,血脈純正的時家人,現在他卻要把全部家產送給一個私生子?
時章簡直想笑,實在是逗死人。
於是時章真的笑了出來,很嘲諷的笑。
“時老先生,您給得這麼多,是要我做什麼事啊?”
時正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像一位普通父親那樣說:“小章,男人三十而立,要成家立業。你現在立了業,有出息,也是時候成家了。”
時章沒講話,臉色很冷。
“這麼多年啊都沒看你身邊有什麼人,盡玩兒些小孩子玩的東西,一直改不了,也就算了。”時正霖寬容地笑,“但你是該擔負起男人的責任了。”
“所以這對你來說就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任何損失,爸爸不會為難你。”
時正霖雙手交握放於桌上,道:“和你心儀的女孩子結婚,生個大胖小子,我就把整個時家的產業都給你。”
“你不用學商,公司會有專門的人管,你坐收分紅就行,孩子也會有專人培養。”時正霖覺得自己的計劃是一副完美的藍圖。
時章從心底泛起一陣劇烈的惡心,他直接站了起來,三兩步走到門口拉開辦公室的門:“你給我滾!”
時正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猛地一砸桌子:“時章,你怎麼跟老子講話的!”
半句話都不想再說,時章直接走出去準備找他的保鏢把這個傻逼送走。
“時章,你是不是同性戀啊?”
時正霖突然提高聲音在後面質問,時章突然頓住腳步。
“你是不是和你那個不成器的弟弟一樣是同性戀啊?”
時正霖厲聲問。
時章飛快地明白過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時正霖和正妻的兒子是個同性戀,從小被寵慣了的小少爺,估計遁到國外之類的地方和男人廝混,時正霖大概也是使盡了手段還是管不住他,隻好寄希望於他這個私生子。
時妍連生了兩個都是女兒,但在時正霖眼裡她們是沒法延續時家的香火的,因為她們跟著爸爸姓,算不上時家人。
能看得出來時正霖真的很急,在彌留之際隻想著為自己延續最“純正”的血脈,可以將全部身家拱手相送。
他甚至沒有事先調查一下,時章已經和他喜歡的男人結婚了。
而在同性婚姻都合法了的這個時代,和時正霖持有相似想法的人並不在少數。
這太可笑了,也太可悲了。
時章從心底發出一聲蔑視的笑,沒理他,在走廊盡頭找到了保鏢。
“時正霖犯病了,趕緊帶他去醫院。”時章說。
那幾個保鏢聞言臉色一變,衝回辦公室,卻隻看到時正霖怒發衝冠的神色。
時章從抽屜裡翻出一張紙,恭恭敬敬地塞進時正霖幹枯顫抖的手心。
“放棄繼承權聲明書。”時章一字一頓地說,語氣恭敬又刻薄,“我籤好了,我用不著您那幾個臭錢。”
“斷子絕孫,這是您一輩子修來的福氣。”
時正霖瞪著手裡的紙,又抬頭瞪著時章,也或許是被某個詞刺激到了神經,他突然像一隻破風箱那樣開始無用功地抽氣。
保鏢們這下真慌了,手忙腳亂地把他往外推。
時正霖胡亂地咳嗽,腰彎成一隻幹癟的蝦米。
他用眼珠子瞪著時章,在咳嗽的間隙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不管你身邊有沒有人,不管是誰,你覺得如果他知道了你以前是什麼樣子,看到了文雅教授的真實面目……還會不會和你在一起?”
時章頓時臉色煞白,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時正霖似乎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兩聲扭曲嘶啞的笑。
保鏢低頭哈腰地請示他要不要回家,時正霖隨意地擺了擺手,意思是走吧。
宋拂之靠在車門邊,嘴裡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早就沒味兒了的口香糖。
他目光很淡,一直注視著大樓門口,看著人們來來往往。
宋拂之在這兒站了快一個小時,他其實很想抽煙,但這裡是大學校園,禁煙。
於是他去小賣部買了一盒薄荷味的口香糖,扔兩顆到嘴裡,從冰涼刺激嚼到寡淡無味,從夕陽西下到夜色茫茫,宋拂之毫無知覺。
這群人幾乎是從樓裡跑出來的。
保鏢推著輪椅疾走,老人在椅子上,臉色很不好的樣子。
宋拂之連口香糖都忘了嚼,就定在那兒,看著他們回到豪車上,然後絕塵而去。
這一下午宋拂之撞見了太多關於時章的秘密,他現在有點反應不過來,腦子裡一片混亂,連一點合理的推斷都做不出來。
還沒等他完全反應過來,他就看到時章獨自走出了大樓,看著車子駛離的方向,背影在淺淡的夜色裡模糊不清。
時章轉過身,驀地一愣。
宋拂之也愣了。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從未如此生澀又艱難。
其實宋拂之本來是想趁早躲進車裡的,但是他看著時章颀長孤獨的背影,身子就動不了了。
最後還是時章一步步向宋拂之走過來,然後在距離他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兩人之間隔著一段沉默的距離,誰也沒開口講話。
方才的冷臉和刻薄早已消失不見,時章現在隻覺得心尖發顫,頭頂像是被猛地潑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像站在懸崖邊的那種恐懼。
“你……都看到了?”時章嘶啞地開口。
宋拂之沉默地點點頭,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點氣音。
他清了清嗓子,才道:“我跟那輛車一起進的學校。”
時章張了張嘴,語言混亂地解釋:“他是我生父,他來找我是因為——”
宋拂之沒讓他說完,直接上前張開雙臂,抱住了時章,有力而溫暖。
“好了,可以了。”宋拂之拍拍時章僵硬的後背,溫聲道,“我們回家吧。”
時章一路上都試圖開口講話,每一次都被宋拂之三兩句話擋掉了。
不安和惶恐都寫在臉上,宋拂之什麼時候見過時教授這個樣子?
時章作為教授的時候永遠是春風和煦的,作為coser的時候也永遠是瀟灑恣意的,什麼事能讓他這麼失態,像一頭應激了的困獸。
每次等紅燈的時候,宋拂之都會把手伸到時章那邊,安安靜靜地牽住他的手,是安撫的意思。
他的手剛牽住時章,時章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其實我想告訴你——”
“先別告訴了,回家再說。”宋拂之溫和地打斷他,“讓我先安心開車。”
於是時章又小心地把嘴閉上了。
其實宋拂之自己心裡也沒底,但現在他更不能慌。
回去之後好好聊聊,沒什麼是不能解決的。
急什麼啊,也沒什麼可急的。
宋拂之覺得時章等於章魚老師這個事情已經是這輩子最讓他震驚的事了,時章身上再有多誇張的事情都不會讓他更驚訝。
來的路上買的動漫盲盒還躺在車載儲物屜裡,宋拂之其實還惦記著它,但此時明顯不是送禮物的好機會。
回家後,時章幾乎立刻就想開始坦白,宋拂之卻從容地在廚房裡溫好飯菜,和往常一樣擺上桌。
他把兩雙筷子塞進時章手心裡:“洗一下。”
時章聽話地去洗,尾巴耷拉著。
熱騰騰的飯菜擺了一桌,宋拂之給時章盛了一碗圓滾滾的米飯,放到他面前。
宋拂之姿態自然地坐下,哗地一抬長腿,霸道地翹到時章膝頭,就那麼掛著,拖鞋搖搖欲墜地吊在腳趾上。
再緊張的人到現在也放松了,時章笑著顛了顛大腿,宋拂之的腿便也跟著一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