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自己師父離去,方潮舟長睫一抖,凝在眼眶裡的淚就落了下來,那滴淚沒入乳白色的池水裡,湮滅不見。
鍾離越水靜靜地審視著池水裡的青年,玄青異蛇纏在方潮舟身上,仿佛方潮舟已經成了它的供品。方潮舟那張臉慘白,一點血色都沒有,唯獨那雙眼,眼角和眼皮嫣紅,像沾了曼珠沙華的汁。
許久之後,鍾離越水踏上了進入浴池裡的階梯,他走了幾步,就坐在了玉石階上,面無表情,開口:“過來。”
隨著那兩個字,定身術解。
方潮舟抬眸,看著不遠處的男人,在對上眼的時候,他不由搖了下頭,可他一搖頭,就聽到了荼白的慘叫聲。
完全是慘叫聲,他從來沒有聽過荼白叫得那麼慘。
是懲罰。
“有力氣跑,應該有力氣過來的。”鍾離越水的聲音甚至說得上可以是平靜,可配上荼白的慘叫聲,這一切都顯得可怖。
方潮舟閉了閉眼,隻能強撐著一口氣,去接近男人。他不敢靠得太近,湊到跟前,還隔著一隻手的距離,但荼白的慘叫聲沒有停。方潮舟渾身都在發抖,還是隻能繼續往前。
直至碰到男人的膝蓋,荼白的慘叫聲才消失。
他看不到荼白現在在哪,也許是被鍾離越水關在了結界裡。
鍾離越水垂眸看著小心翼翼湊到他腿旁的青年,半響,他抬起手,發現對方居然躲了,眸色更暗。
而方潮舟因為自己下意識的動作,不由咬住了牙,所以當鍾離越水的手再次接近的時候,他沒有躲。
鍾離越水的手落在方潮舟的臉上,他的指腹蹭過青年不知是被汗、還是池水打湿的鬢角,“方潮舟,你自作主張中止了洗髓,你說該不該罰?”
蒼白的唇瓣微微顫慄,吐露出一個字,“該。”
“所以再加一日。”鍾離越水的手順著鬢角往下,落到脖子間的時候,那條異蛇迅速往下滑去,不再纏著方潮舟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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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燥溫熱的指尖輕輕碰觸了下方潮舟被咬出兩個細細血洞的傷口,隨後,整個手掌撫了上去。
他的動作像在摸一隻寵物。
接下來的時間,方潮舟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他好像覺得死了,可又沒死,意識浮浮沉沉,疼痛一直纏著他。
第十日的時候,他接近崩潰,顛三倒四地說著自己好痛。
眼裡全是淚,唇瓣布滿了細小的傷口,都是自己咬出來的。
可縱使再崩潰,他都沒有再踏出浴池一步,隻是縮在角落,窩在對方的懷裡,哭到直至暈死過去。
洗髓之痛,是方潮舟這輩子嘗過最痛的痛了。他意識稍微清醒的時候,忍不住想若是他這次有幸活著出去,真要出去好好吹吹牛。
他……也太厲害了。
至於這十一日的哭鬧,鍾離越水不是一個多嘴的人,隻要鍾離越水不說,他這幅醜態就沒人知道。
他到時候就吹牛,說他方潮舟實在是個真男人,連洗髓都能硬生生扛下來。
方潮舟想到這裡,忍不住勾了下唇,可這個笑才笑到一半,他又疼得根本穩不住身體,抓著鍾離越水衣服的手攥得更緊,攥緊一瞬,又因為脫力而松開。
環在他腰上的手往上託了託,等這一波疼痛好不容易度過去,茶盞湊到他的唇邊。方潮舟雖因疼痛而雙眼失神,但已經養成了習慣,茶盞一碰過來,他就分開了唇。
喝完陵水液,有一隻手拿著絲帕過來幫他擦唇角,方潮舟由著對方,即使對方的指尖無意碰到他的舌頭。
*
方潮舟覺得自己好像睡了漫長的一覺,若不是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他還想睡繼續睡。
迷迷瞪瞪地睜開眼,一道身影進入他的眼簾。方潮舟迷糊地眨了下眼,又閉上,“大師兄,我是不是在做夢?”
“做什麼夢?二師弟,你總算醒了,我給你買了新上市的話本,還有你最愛吃的翅果,起來吃一點再睡。”
方潮舟聞言,依舊閉著眼,“騙子。”
男人的聲音一頓,隨後語氣裡明顯含著笑,“我騙你做什麼,是師父允許我下山買給你的,二師弟,你趕緊起來吧,吃點東西,師弟師妹們許久沒看到你,都想見見你。”
話落,方潮舟猛地睜開眼,他仔細看了看坐在他床邊的男人,隨後,眼裡盡是驚喜,“真的是你,大師兄。”
“不是我,還有誰?”大師兄從身後拿出一早準備好的東西,“二師弟,看!”
左手話本,右手零嘴。
方潮舟左看看,右看看,慢半拍才說:“我這是回到一指峰了?”
“對啊。”大師兄說。
活下來了!
他不僅活下來了,還回來了!
一刻鍾後,方潮舟趴在床上看話本,大師兄坐在床邊看著方潮舟。方潮舟從醒來就沒照過鏡子,可大師兄用眼睛看得真切,他發現了這位師弟洗髓後隱隱出現的變化。
不提資質,光是那張臉,就有了變化。
原先的方潮舟雖相貌上乘,但未必是人群裡最打眼的,比如若是有人第一次在一堆人見到方潮舟,很有可能會忽略他,但現在已經不能。
原先他們天水宗有小師弟薛丹融,小師弟走哪都是最打眼的,讓人錯不開眼,現在他感覺方潮舟也快是了,讓人忍不住盯著看。
明明臉還是那張臉,但好像就是有些東西變了。
這就是洗髓的奇效嗎?
大師兄看了好一會,見方潮舟看話本看得認真,忍不住喊對方,“二師弟。”
“嗯?”方潮舟漫不經心地說。
“師父就允你今日玩一日,明日就要跟著大家一起修煉了。”大師兄說。
方潮舟用小拇指翻過一頁,“知道了。”他說完,又轉頭看向大師兄,“那大師兄能不能來叫我起床?我怕我起不來。”
大師兄眼神變得有些復雜,“好,不過二師弟,你怎麼想開了?現在願意好好修煉了?”
方潮舟沒有回話,大師兄沉默了一會,還是開了口,“因為你不想去師祖那邊嗎?”
這個問題的回答,大師兄等了許久,以為會等不到答案的時候,他看到方潮舟輕輕點了下頭。
*
翌日。
方潮舟看了還泛著深藍的天色,抬手忍不住打了個小哈欠。打完哈欠,他用肩膀撞了下旁邊的五師弟杜雲息,“五師弟。”
他壓低聲音喊人家。
許久沒見面,理應敘敘舊。
可杜雲息瞥他一眼,就扭開了臉,眉宇間似乎有些生氣。
方潮舟愣了一下,還想說些什麼,腦袋上就挨了一下。他捂住腦袋,還沒叫疼,就聽到師父的訓斥聲。
“方潮舟,你在幹什麼?”
方潮舟聞言,訕訕地把手放下,“師父,我沒做什麼。”
師父瞪了方潮舟一眼,才把視線收回來,調整了語氣,方道:“還有三個月就是地下妖境開放的時間,那個地方很危險,不是所有人都能活著出來,想去的人必須先通過我的考核。”
方潮舟聽到“地下妖境”幾個字,忍不住看向最遠離人群的薛丹融。
薛丹融手持斷水劍,身著雪衣,芝蘭玉樹,露出衣領的脖頸雪白秀颀,遙遙看去,還以為是一截玉。
不知是方潮舟錯覺還是什麼,他感覺薛丹融好像長高一點了。
他隻短暫地想了下對方原來的身高,很快,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地下妖境這件事上。
三個月後,薛丹融就要進地下妖境了。
方潮舟忍不住去回想原著裡關於地下妖境的情節,隻是他回想的時候,眼神還無意識落在薛丹融的身上。
落久了,對方就看了過來。
第六十二章
眼神看了回來, 方潮舟卻沒有發現。
等到聽到各自散了去修煉,他才轉過身跟著其他同門一起出去。方潮舟剛出了師父的院子,杜雲息已經走得很遠了, 他盯著對方的背影, 準備追上去問對方是怎麼了, 先被大師兄喊住了。
“二師弟。”
方潮舟轉過身,看到大師兄和薛丹融是並排出來的時候, 愣了一下, 才問:“大師兄找我有事?”
大師兄笑了笑, “也沒什麼大事, 我和小師弟一起決定報名去地下妖境, 問問你去不去?”
方潮舟聞言,神情變得有些猶豫, 大師兄見他表情, 又道:“你不用急著回答, 回去好好想一想。”
大師兄說完,就跟薛丹融一起走了, 方潮舟留在原地站了一會, 先去了五師弟杜雲息那裡。
他到的時候,杜雲息正在把洞府裡的藥材拿出來曬,看到方潮舟時, 臉色明顯沉了沉,隨後更是扭開臉,隻管做自己的事。
“五師弟, 你怎麼了?”方潮舟覺得杜雲息有些古古怪怪,不過這次來,他是來感謝對方加還丹藥,上次他離開天水宗時太匆忙,從杜雲息這裡順走不少丹藥,沒好好謝謝對方。
杜雲息沒理他。
方潮舟想了下,把他沒用的丹藥全部從儲物戒拿了出來,放在曬藥材的架子上,“五師弟忙的話,那我就先走了,上次的事實在是謝謝五師弟了。”
他話音剛落,就看到杜雲息把手裡的藥材一摔,轉頭瞪著方潮舟,“二師兄,你為什麼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