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這張淺笑的面孔與當年那個渾身是傷的少年漸漸重疊。
時光是最溫柔的蒙太奇。
蘇不豫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晦暗的少年時代,永遠忘不了。
小時候的他出生在凡洲,生活雖清苦,但和母親相依為命,也算是有個幸福童年。
直到他鮫人的血統被人知曉,過去的那些兒時玩伴一個個悄然遠離。誰都知道鮫人落淚成珠,於是那些貪婪又充滿好奇欲的人類同學極盡所能欺凌他,讓他哭出來,哭給他們看。
看看他的眼淚是不是會變成價值不菲的珍珠。
人類把對妖族的憤懑統統發泄到他的身上,盡管他的身上也流淌著與他們相同的血統。
暴戾,貪婪,欲望,壓迫。
小小年紀的蘇不豫再也哭不出來了。
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苦,身為弱小人類的母親什麼也做不了,積鬱成疾,臨死前將全部的家底給了他。
“去妖域吧,那裡才是你的家。”
他哪裡還有家?無處可去,他隻能一個人遠離凡洲,去妖域闖蕩。憑著自己的努力,蘇不豫好不容易考上了昆侖虛最好的高中,可事情卻沒有任何的好轉。
那些自詡強大的妖族後代嘲笑他弱小而低劣的人類血統,嘲笑他的膽怯與口吃,用各種妖術在他的身上烙印傷痕。
[你聞聞這個小結巴身上的血腥味兒。]
[真惡心,一股人類的味道。]
[你到底是不是鮫人啊,掉個珠子給我們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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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守折磨的晦暗時光裡,蘇不豫唯一的避難所是廢棄的學生公寓。
那棟老舊建築物的背後有一個長滿雜草的院子,院子裡安置了一個小池子,他可以偷偷溜進去,把自己雙腿放進池中,讓它們變成魚尾。
沉默的春日下,他像往常一樣用掌心湧起的水流為自己清洗傷口,然後發呆,一個人發呆。
“唔……”
有人?
他驚慌地回頭,發現院子房頂上竟然躺著一個熟睡的男孩,離房檐的邊緣隻有咫尺之遙。
好危險。
是先叫醒他,還是先離開這裡。蘇不豫掙扎不已。
可還沒等到他做出最終決定,那個男孩兒睡夢中竟然翻了個身,一下子從房檐上滾下來。蘇不豫嚇得差點叫出聲,誰知下一刻男孩兒的背後竟然生出一對黑色的羽翼,哗地一聲卷起一陣風。
飛在空中的他揉著自己惺忪的雙眼,視線遲鈍地對上池邊的蘇不豫。
被發現了,蘇不豫下意識跳進池裡。
“喂!”
隔著清澈的池水、波動的光與紋理,躲在水中的蘇不豫眼看著他飛到自己的上空,臉上滿是擔憂。
“你沒事吧!我不會水啊。”
這個人會飛,他身上是……大妖怪的血統。
“我嚇著你了吧?沒事兒你先出來,那個池子裡不冷嗎?”
猶疑許久,蘇不豫最終還是從水中出來。
“你還好吧。”男生降落在池邊,蹲下來,朝他伸出一隻手,“我是高一(2)班的衛桓。你是哪個班的?”
蘇不豫沒有吭聲。
“哇,”衛桓似乎根本沒有介意他的沉默,自己還找到了新的注意點,眼睛一亮,“你的魚尾好漂亮!”
他笑起來的時候犬齒尖尖的,很可愛,像個小動物,“啊跑題了,你是……?”
蘇不豫努力地克制自己緊張的情緒,他能感受到衛桓身上強大的血統,光是看見他鎖骨上的妖紋,他都覺得壓迫。可他越是努力想要保持正常的狀態,越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我是……半、半妖……”
衛桓笑著搖頭,一屁股坐在池邊的草地上,兩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瞳孔中閃爍著藍色的光。
“我問的是你的名字。”
蘇不豫愣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周圍好安靜,安靜地能聽見蟄伏的蟲鑽出草叢的細碎聲響。
衛桓忽然間伸出一隻手,“哎。”
他的掌心攤開接在蘇不豫的下巴,一顆細小卻璀璨的珍珠落上去,輕輕搖晃。
“你怎麼哭了?”
第25章 四舍五入
“所以, 你的朋友現在……”衛桓試圖開口, 他其實很想知道現在蘇不豫的立場,從目前觀察到的來看, 蘇不豫似乎是懷念他的。
失去揚昇對他而言已經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剛開始的那些天, 他幾乎每晚都會夢到兒時的畫面, 無論自己去做多麼冒險的事,揚昇永遠都是在他背後替他望風的那一個。無論自己犯下多麼大的錯, 都有揚昇幫他一起擔著。
每每醒來的時候, 衛桓總是冷汗涔涔,想不顧一切衝到他面前去解釋去挽回, 可他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 再怎麼解釋, 也換不回摯友父親的性命。
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走了很久了。”蘇不豫開口的瞬間,眼神暗淡下來,“他是妖,走了就回不來。”他故作輕松地看了衛桓一眼, 笑道, “雖然我說你像他, 但也隻是感覺,你們長得並不像。但我總能從你的身上感覺到他的影子,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太久沒有見到他,產生了一點錯覺。”
聽著這樣的話,衛桓微微出神,感覺到對方沒有繼續說了, 他才有些勉強地笑道,“如果你這位朋友知道你這麼想念他,一定會感到很幸福。”
“是嗎?”蘇不豫的眼神飄遠,望向雲端的幾隻飛鳥。
“他如果知道,起碼會託個夢給我。”
聽到這句話,衛桓愣了愣。
這種被迫隱瞞的感覺實在太過復雜。或許在許多人的眼裡,他足夠的沒心沒肺。
事實上他並不是沒有想象過自己死後的事,他想象過揚昇得知他和他父親雙雙死於戰場時的心情,也試圖去換位思考,如果是他最好的朋友害死自己的父親,那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也試圖想象,一直被自己當成親弟弟的蘇不豫在自己死後的七年裡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可他又能怎麼辦,這七年終究是過去了。
如今的他不敢告訴任何人自己已經回來的真相。從出生就被碰到至高點的他,現在也不得不承認被狠狠砸入谷底的事實。
兩人都陷入沉默,最終還是蘇不豫先開了口,“我不應該跟你說這麼沉重的事,很奇怪對吧,感覺像是在編造什麼傷心往事博取同情。”
“你是不是好奇,雲永晝為什麼會和我這樣的人類結契?”衛桓清楚蘇不豫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畢竟整個山海都已經傳開了。
蘇不豫的手指輕輕點著杯壁,“說不好奇一定是騙你。不過……”身後的花樹上傳來簌簌的聲響,下一秒一個什麼東西掉下來,蘇不豫揮了下手掌,一顆水球在半空出現,接住了從海棠樹上掉落的小火鼠。
水球漸漸降落到地面,溶解消失。小火鼠站定後甩了一下身上的毛,朝蘇不豫鞠了一躬,然後跑開了。
看著小家伙走開,蘇不豫回頭,“我剛剛說到哪兒了?”
衛桓忍不住笑起來,蘇不豫還是老樣子,“看來你確實不好奇。”
“哦,對。”蘇不豫笑道,“我一直以來都不太能想到永晝心裡的想法,所以也就習慣了,再說了,不摻和別人的事總是沒錯的。他家族顯赫,做什麼事都不必看別人的眼色。”
這一點衛桓倒不認同,他反倒覺得,雲永晝要看太多人的眼色了,所以才活得那麼累。
“你不想摻和,可又來找我。”
蘇不豫聳聳肩,“不矛盾。我找你並不是因為他與你結契,其實是我選擇的時機讓你產生誤解了,擇院式結束那天我就想找你,不過最新新生入校,很多瑣事等著我做,就耽擱了幾天。其實我找你也沒什麼重要的事,隻是想告訴你。”
解釋完,他轉頭看向衛桓,眼神溫柔,“你並不是山海的異類。”
衛桓忽然間覺得這一幕好熟悉,隻是人物對調了。
“隻要你接受自己,認同自己,一切都沒那麼難。”
說完他看了一眼時間,從長椅上站起來,“時間不早了,我得回上善了。”蘇不豫嘴角露出淺淺梨渦,“如果你需要幫助,盡管告訴我。畢竟我們身上都流著人類的血,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盟友,對吧。”
衛桓點點頭,看著蘇不豫轉過身,看著他走遠。
“等一下。”
蘇不豫回過頭,眼神疑惑。
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衛桓尷尬地站起來,他差一點就想告訴蘇不豫自己的身份,可到了最後關頭他還是不敢,並不是擔心自己的身份暴露,而是如此不明朗的局勢下,他實在擔心自己會連累到他。
“那什麼……”衛桓舉了舉自己手裡的空杯子,“謝謝你的果汁,很好喝,我很喜歡。”
蘇不豫的嘴角抿開笑意,“他以前也挺喜歡喝。”說完再一次轉身,離開了這裡。
衛桓松了口氣,他現在賭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