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若臻的眼波緩緩流向他,項明章居然生出荒唐的懷疑,輕聲問:“你還認識我嗎?”
沈若臻不看他了,轉動眼珠去看天花板。
項明章有點慌:“你知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
氧氣罩擋著微弱的聲音,項明章俯身靠近聽見了沈若臻的回答:“我叫靈團兒。”
項明章被沈若臻耍了,怎麼氣若遊絲還能拿捏他?他甘願地笑道:“好,你想叫什麼都可以。”
沈若臻望回去,一雙眼潤潤的,雪白的臉襯得眼珠烏黑,點了漆似的。
項明章告訴他:“是胸口的懷表救了你一命。”
沈若臻定了一會兒,費力地說:“是父母親保佑我。”
項明章點點頭:“是,你現在覺得怎麼樣,痛不痛?”
沈若臻卻道:“海上,你哭了。”
項明章不好意思承認,他在手術室外哭得更狼狽,比過去三十年都多。他很難不注意到沈若臻胸膛上的紗布,忽然又覺得鼻酸。
沈若臻失血太多,隻醒了幾分鍾,醫生來查看的時候又睡著了,天亮也沒醒,睡了一整個白天。
後來他偶爾醒一下,每次睜眼項明章都守在一旁,斷斷續續地睡了兩天,疲乏緩解,反而被傷口疼得睡不著了。
晚上,項明章喂沈若臻吃了止痛藥,拉上窗簾,端來熱水毛巾給沈若臻擦身。
未免臉皮薄的沈少爺尷尬,項明章說:“把眼閉上,睡覺。”
褲子離身,涼飕飕的,沈若臻道:“我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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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明章擰湿毛巾,幫他催眠:“我給你講講SFA吧,它是CRM系統的一個業務組件。”
沈若臻聽不懂,傷口又疼,衣服脫光了殘廢似的讓人擦洗,他捂著腦門兒悶悶地說:“好煩,你別管我了。”
項明章捉住他另一條腿,換了個思路:“那我給你講講,我姑父是怎麼追我姑姑的吧。”
商務話題突然轉變成家族八卦,從項環到項琨,再到大伯母,各有精彩,沈若臻像聽了一場折子戲。
舊時外祖家每個月都請戲班唱堂會,沈若臻小時候每逢去了,要獨佔一張桌,果脯花生吃到嗓子疼。
恰好熱毛巾擦到頸間,沈若臻忍不住咳嗽,項明章喂給他一勺溫水。
他咽下,問:“不講了?”
止痛藥應該起效了,項明章給他蓋好被子,說:“還疼不疼?”
沈若臻不太疼了,但他厭惡藥苦,想聽甜言蜜語,他知道聰明如項明章會滿足他。
“如果我沒搶救過來。”他問,“你以後會不會忘了我?”
項明章回答:“會吧,時間可以衝淡一切。”
沈若臻懷疑聽錯了,又問:“那三五年後,你會不會再喜歡別人?”
項明章道:“不用三五年。”
沈若臻蹙眉:“你認真的?”
項明章擰幹毛巾道:“因為我已經適應不了一個人了,你離開我,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沈若臻反應了幾秒才懂,他想聽的不是這種話,可他太了解項明章的神態和語氣,輕描淡寫,不輕不重,實則意味著打定了主意。
他惻然道:“你不該這樣想。”
項明章伸手撫上沈若臻的臉,輕之又輕像在碰一塊水豆腐,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讓我信來世麼,我一旦信了就要實踐一下。”
沈若臻:“……胡鬧。”
項明章假設道:“沒準兒我們都不會死,去了另一段時空,回到了你那個時代。”
沈若臻說:“那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嗯。”項明章道,“姚管家能不能提前退休,給我騰個伺候你的位置?”
沈若臻忍不住笑,牽動傷口疼得倒抽氣,項明章急忙低下來,不敢再吭聲。
緩過勁兒,沈若臻說:“伺候人辛苦,可以在復華銀行給你謀一份差事。”
項明章問:“做什麼?”
“有兩個職位空缺,你可以自己挑。”沈若臻說,“一個是門前掃臺階的伙計,一個是行長秘書。”
風水輪流轉,沒想到還有翻舊賬的一日,項明章認了,貪心道:“我都幹,時局不好,多賺一點是一點。”
沈若臻感覺沒起到報復的作用,他精力有限,有些蔫兒地問:“你不怕辛苦嗎?”
項明章撐著床畔欄杆,彎下腰吻沈若臻的額頭,既答幻夢,亦求今生:“那勞煩你陪著我,拜託了。”
第108章
項明章身體底子強健,恢復得很快,剩一些淤傷不妨礙日常活動。得到醫生的批準,他回了趟波曼嘉公寓,收拾一下去了公司。
設計展結束後項明章和沈若臻猶如人間蒸發,近一周沒露面,但一般人不會想到“綁架案”,都以為他們臨時出差了。
項明章突然出現在辦公大樓,跟上級突擊檢查似的,招來了幾大部門的總監和主管。
正好,他糾集大家開會,把積攢的、待推進的事務集中討論了一下,然後去研發中心轉了一圈。
好巧不巧,遇見了周恪森。
凝力醫藥的項目亟待落實,周恪森半路截住項明章,直接問:“項先生,識琛和你在一塊嗎?”
項明章說:“嗯,你找他?”
“我找他好幾天了。”周恪森道,“怎麼都聯系不上,打到新西蘭問他媽,他媽也不清楚,說和你在一起。”
項明章氣定神闲,其實說的話經不起推敲:“他給我幫忙來著,正趕上手機壞了。”
周恪森擔心道:“那他在哪?沒出什麼事吧?”
被綁架受了槍傷,項明章實在答不出“沒事”二字,說:“這樣吧,晚一點我讓他打給你。”
周恪森這才踏實一些,剛想再問兩句,項明章拎著包走了,包裡鼓鼓囊囊裝著文件,看樣子又要好幾天不來。
醫院病房,沈若臻躺得膩味,墊高了枕頭半坐著,他透過玻璃看著外間的動靜,當是解悶兒。
項明章給他請了三個人,一名保鏢,一名照顧日常的專業護工,一名負責營養餐的廚師,趕上許遼過來,能湊齊一桌麻將。
沈若臻發了會兒呆,病房的門開了,項明章攜著一身倒春寒的涼氣,偷懶沒系領帶,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邊眼鏡遮擋眼角殘存的淤青。
放下一大袋文件和電腦包,項明章拎著一盒路上買的甜點,進了治療室,說:“看景兒呢。”
沈若臻羨慕道:“你今天去公司了?”
項明章把床尾的小桌拉近,匯報道:“去了一趟項樾通信,開了會。事情挺多的,一時片刻弄不完,我拿過來在醫院遠程辦公。”
沈若臻說:“我好多了,你不用每天陪著我。”
項明章很會誇張:“我離開半天你就魂不守舍,望夫石一樣,要是一整天不在,病情反復了怎麼辦?”
沈若臻辯駁道:“你別咒我啊。”
項明章打開甜品盒子賠罪,裡面是烤好不久的花環泡芙,熱騰騰的一個圓圈,點綴了巧克力碎和果仁。
他用叉子喂沈若臻,說:“本來想給你買荔枝,但怕水果太涼。”
沈若臻愛吃甜點,咽下去說:“還要。”
“不能吃太多,嘗嘗就行了。”項明章嘴上說著,縱容地又喂了一塊。
口中藥味緩解,沈若臻問:“隻去了項樾通信嗎?”
項明章明白什麼意思,他沒去老項樾,說:“我交代底下的人了,我被綁架的事會正式告知董事會。”
沈若臻道:“你打算怎麼說?”
目前為止,齊叔沒有供出項行昭是幕後主使,謊稱是自己要綁架勒索。項明章回答:“齊叔幹的,隻字不提項行昭。”
沈若臻意見一致:“警方未下定論,這麼說是對的。而且齊叔是項行昭的親信,足夠耐人尋味了。”
“沒錯。”項明章道,“董事們會很震動,不敢相信項行昭這個慈愛的祖父會害我,所以對外我不提他,就也還是孝順的孫子。”
沈若臻說:“一旦警方給項行昭定了罪,犯罪是事實,董事們心理上自然會傾向你這受害者。”
項明章分析道:“齊叔嘴硬不了太久,警方不是好糊弄的。他在遊艇上說過什麼,另外幾名綁匪為了減輕罪名都認了,何況還有你這個重要的人證。”
他們已經配合警方做了筆錄,沈若臻說:“那項行昭現在什麼情況?”
項明章道:“我們指控了他,作為嫌疑人有警方盯著,等於軟禁在靜浦大宅。”
從他們平安脫險的那一刻開始,項行昭就敗了,被抓捕的齊叔和綁匪都成了威脅,他不敢輕舉妄動。
更重要的項瓏生死未卜,項行昭落於絕對的劣勢,隻能等項明章發號施令。
沈若臻推斷:“別忘了你大伯和姑姑,不論出於親情還是利益,這段時間他們一定會想辦法幫項行昭脫罪。”
“沒關系。”項明章不冷不熱地說,“定罪或脫罪,程序都很漫長,也許他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
項行昭沒有腦退化,但年老體衰是真,這一遭巨大的打擊無異於又一次中風。
沈若臻感慨般嘆了口氣:“我也算見識了人心不古。”
“讓你見笑了。”項明章看了眼手表,把甜品盒子收起來,“要不要躺一會兒?下午推你去做檢查。”
沈若臻道:“前天不是剛做過?”
項明章開了條件:“再做一次,做完給你玩手機。”
沈若臻的雙臂不方便動彈,怕牽扯傷口,買好的新手機一直被項明章保管著,他談判道:“玩多久?”
項明章嚴格地說:“給周恪森回電話,三分鍾夠用了。”
沈若臻:“……”
住院治療期間,醫生要求的檢查有五項,項明章擅自追加的有二十五項,把沈若臻從頭到腳查了個遍。
積累的報告單有厚厚一沓,項明章告訴了沈若臻身份曝光的最初原因,就是因為一張腹部的造影片子。
做完檢查,沈若臻給周恪森回電話,他一聲不吭消失了六七天,也無法承諾歸期,編什麼理由都像是假的。
沈若臻幹脆坦白在住院,不過折中地說隻是鬧了小毛病,周恪森非要來看他,他不肯透露是哪家醫院,反復強調康復在望。
萬幸的是傷口痊愈得很快,沈若臻漸漸可以下床走動、自主洗漱穿衣,到拆線那天,有種脫下枷鎖如釋重負的輕松。
晚上,項明章幫沈若臻小心地洗了個澡,洗完吹幹頭發,說:“對著大海發過誓就是不一樣,配合多了。”
沈若臻道:“我盡量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