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取決於你項副總的心情。”項環道,“如緒,你在公司天天見他,你說。”
項如緒靜默地在邊上喝茶,忽然被點名,扔皮球似的說:“我在研發部,不經常見,你們問小楚,他每天和明章在一起。”
楚識琛猝不及防,數道目光投來,包括項明章心照不宣的一道,他保持著笑容和分寸,說:“我覺得項先生脾氣挺好的。”
項明章自行引申:“看來識琛認為我不用討老婆。”
楚識琛怕了這人,卻不否認,暗暗地反駁道:“項先生個性強,隻能自律,估計別人難以管束。”
“那不一定。”項明章說,“他管管就知道了。”
當著一眾長輩,楚識琛沒膽子暗度陳倉,笑笑不說話了。
楚太太以為他尷尬,幫忙解圍道:“明章是天之驕子,遲早有上好的緣分。你們多有福氣,團團圓圓這麼一大家子人。”
項環說:“你才叫人羨慕,兒女雙全最難得了。”
楚太太放下茶,拜年不宜久留,意思是準備走了,最後說:“項家四世同堂,我怎麼比得了呀。”
話音剛落,楚識琛正要起身告辭,一直萎靡的項行昭忽然激動,在沙發中間喊:“……少,少!”
眾人一驚,紛紛圍過去,項琨問:“爸,你說什麼?少什麼?”
項行昭喉嚨嘶啞:“項瓏……”
氣氛頓時凝固,家裡不讓提起項瓏,就是怕刺激到項行昭,誰也沒想到老爺子會自己說出來。
大家觀察項行昭的情緒,倒是還算穩定,項環心酸地說:“爸有意識,知道家裡人不齊。”
“爸惦記項瓏。”項琨嘆道,“我也想他,雖然項瓏不成器,但畢竟是親兄弟,血濃於水。”
Advertisement
姑父說:“一個大活人杳無音信,不知道他在外面怎麼過的。”
“肯定不如家裡好。”項環說,“這麼多年不回來,不聞不問,連爸生病都不知道。”
楚識琛聽出弦外之音,每個人表面記掛,其實話裡話外盡是責備,大概並不希望項瓏回來,也沒有尋找過。
家大業大,項明章霸佔著項行昭頭一份的倚重,假如項瓏歸家,父子倆估計分得的利益更多。
項琨算是最大的長輩,安撫道:“好了,大過年的,不要提他了。”
大伯母幫腔:“都不講了,讓爸難受,明章心裡也不舒服。”
三四個人站著,項明章挪到側位空著的沙發上,他自始至終沒有特別的反應,也沒吭氣,此刻等姑伯們議論夠了,提到他的名字,才冷不防地開口。
“我沒事。”項明章語態溫和,卻丟出一枚真正的炸彈,“隻不過項瓏還回不來。”
楚識琛心底訝然,冷眼旁觀項家人的反應,震驚,面面相覷,而後全盯著項明章,甚至顧不得擔心老爺子了。
隻有齊叔伴在項行昭的沙發後,也是滿臉凝重。
項琨追問道:“剛才的話什麼意思?你知道項瓏的下落?”
項明章感情難辨:“他畢竟是我爸。”
“那你爸在哪兒?”項環道,“他為什麼不回來?”
項明章籠統地說:“一直在美國,他病了。”
猜忌叢生,但項明章會光明正大地說出口,不像是撒謊,大家一時沉默下來,沒人關心項瓏得了什麼病,是不是嚴重。
方才的惦念,霎時也無人再提。
半晌,大伯母問:“明章,那你媽知道麼?”
楚識琛清楚白詠緹是項明章的逆鱗,每次提到必定不太平,他擔心地望過去,所幸項明章情緒穩定,說:“他離開家這麼多年,就是不想和我媽生活了,我媽沒必要知道。”
在座長輩都是知天命的年紀,猜也猜得到,一個男人在外十幾二十年,不可能獨身一人。
項環說:“夫妻名存實亡,就算項瓏回來,詠緹也不會跟他過了。”
項琨道:“估計又是一場麻煩。”
項行昭迷茫地睜著眼睛,仿佛在聽,但不知能否聽懂,他粗啞地“啊”了幾聲,又開始叫項瓏的名字。
項明章說:“爺爺,這裡沒有項瓏。”
項行昭一頓,瞪大了雙目,渾濁的眼球有些湿潤,大家急忙說些別的分散注意力,項琨端起一塊蛋糕:“爸,你嘗嘗這個。”
項行昭激動得聲音越來越大,含混地喊著,聽起來像一個老朽的悲哭,他戴著項明章給他的腕表,揚手一揮打翻了蛋糕盤子。
“啪”的一聲!瓷盤落地碎裂,精美的蛋糕摔得一塌糊塗,秦小姐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嚇得捂嘴尖叫,小嬰兒跟著哇哇大哭起來。
項環喊道:“茜姨!”
齊叔繞過沙發控制住項行昭,項琨兩口子拼命安撫,年輕的小輩去拽輪椅,茜姨帶人收拾地板,隔壁候命的育兒師跑過來抱孩子,整間客廳哭叫吵嚷,一片大亂。
項明章從沙發中起身,淡漠地退開一截。
年初一,美滿喜劇來不及落幕,眨眼變成鬧劇,不知算誰的錯。
楚太太壓著胸口站起來,看戲看得受了驚。
項行昭不肯上輪椅,在層層包圍中掙扎,揮著手,莊周夢蝶的表盤上沾了一塊霜奶油,被蹭開,模糊了皮膚上蒼老的紋路。
項琨急道:“明章!想想辦法!”
項明章終於露出不悅的神色:“都讓開。”
圍著長沙發的人閃到一邊,項明章把項行昭打橫抱起來,勾著肩腿控制住,他微揚下巴,躲過項行昭亂揮的拳頭。
項明章抱著項行昭大步往外走,頭也不回地說:“別人不用動,識琛,齊叔,來幫我。”
楚識琛起身跟上,到臥房的治療間,項明章把項行昭平放在床上,問:“孫醫生在不在?”
齊叔說:“孫醫生今天休息,回家過年了。”
項明章道:“叫他立刻過來。”
齊叔去打電話,房間隻剩項行昭拖長的呻吟,楚識琛抽了紙巾給項行昭擦手,離近發覺對方在哭。
項明章伸手揩去項行昭眼角的濁淚,問:“爺爺,你在為誰傷心?”
醫生和護工很快趕來了,做過檢查,項行昭逐漸安靜下來,整棟靜浦大宅跟著陷入一片寂然。
項明章帶楚識琛走到偏廳,落地窗外是花園主路,堵著七八輛轎車,來拜年的客人識趣地掉頭駛離。
在寧波的寺廟外,楚識琛記得項明章說過,家事是齷齪事。
項行昭的壽宴上,住院的病房裡,項家每一次貌合神離的聚會……
楚識琛雖然不了解始末,但已經能猜到一點隱情,他問:“你還好嗎?”
“我沒事。”項明章說,“讓你見笑了。”
楚識琛道:“提及你父母的時候,我有點緊張,很想走到你身邊握住你的手。”
項明章的外套蹭髒了,脫掉隻穿著襯衫,不暖和,他本來抱著雙臂,聞言放開:“今天提了那麼多句,握手不夠,能不能抱我一下?”
楚識琛上前,以保護的姿勢環住項明章的肩膀,說:“幸好你沒有失態。”
項明章微躬著背,單手摟著楚識琛的後腰:“我不敢。”
楚識琛問:“為什麼?”
“你不是發話了?”項明章道,“我這種個性,隻能自律。”
楚識琛噎住:“那是闲聊。”
“所以不能當真?”項明章抬起頭,“那你要不要管我?”
楚識琛勉為其難地說:“你我平等,我不可以管你,但你提出來了,我就滿足你一次。”
項明章問:“什麼?”
每逢項家有事情,事後項明章都會去一個地方,楚識琛想他所想,決定道:“今晚我陪你去缦莊。”
第88章
即使是春節,缦莊和平時沒什麼不同,清清靜靜地獨立於擾攘之外。
傍晚,項明章換了身衣服,開車去楚家接楚識琛,一路上誰也沒提靜浦大宅的鬧劇。
對於項家的舊事和項瓏的下落,楚識琛算不上多好奇,他更想知道項明章的真實態度,對項瓏、項行昭,以及對生活多年卻不眷戀的“家”。
而要談論項家的龃龉,必然躲不開白詠緹,所以楚識琛不會主動詢問,抵達缦莊時,他才開了口:“伯母知道我來拜訪的意思嗎?”
項明章說:“嗯,我告訴她了。”
庭院大門開著,楚識琛下車拎上禮物,項明章伸手要幫他拎,他躲開說:“沒關系,我自己拎比較好。”
項明章問:“你是要在我媽面前表現一下?”
楚識琛反問:“討巧的心思太明顯了?”
項明章本是開玩笑,看楚識琛一臉鄭重,讓他體會到被人在乎的感覺,說:“心思就要露出來,暗戀的是白痴,默默付出的是傻子。”
走過環廊,楚識琛道:“那你最精明,軟話甜言蜜語,硬話逼問要挾,什麼都說過,付出更要算一算,連本帶息地討獎勵。”
“我從不吃虧。”項明章承認,“再說了,你那麼矜持,我要是也端莊,沒準兒等我追到你,小侄女都成年了。”
楚識琛低笑,走到客廳外停下,他每回進屋前要正一正衣襟,今天騰不出手,便衝項明章揚起脖頸。
兩個人的影子斜照在客廳地毯上,項明章給楚識琛整理衣領,剛邁進門,青姐小跑過來:“項先生,楚先生。”
楚識琛不大好意思,住在南區那幾天總勞煩青姐做吃的,他在對方眼裡恐怕又懶又饞,把禮物送上,他說:“過年好,一點心意。”
青姐驚喜道:“我也有份啊,楚先生破費了。”
客廳擺著七八隻燭臺,沙發上換了刺繡明豔的靠枕,隻有白詠緹依舊是老樣子,不施粉黛,隻梳了頭發,不過她五官深邃,皮膚細膩,已經是難以遮掩地好看了。
項明章說:“媽,我帶識琛來了。”
楚識琛來過缦莊數次,和項明章一起經歷種種,但他和白詠緹的接觸並不深,互不了解,保持著主人和賓客的距離。
前兩次來,楚識琛是以項明章秘書的身份,這次登門徹底換了意味,他不免有些緊張。
他的親生母親很嚴格,對他的功課和事業樣樣關心,而白詠緹正相反,不問世事,不提要求,讓他不知該如何表現。
楚識琛奉上禮物,說:“伯母,新年快樂。”
白詠緹總是淡淡的:“不用客氣,人過來就好。”
楚識琛說:“伯母每天抄經,我挑了毛筆和砚臺,您試試?”
白詠緹露出一點興趣,帶他們去了書房,長形案幾上文房四寶齊全,楚識琛把禮物拆開,幫白詠緹洗筆研墨。
項明章負手停在案幾對面,說:“識琛的字寫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