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間由他設置,耗費他幾千日夜,用科學原理解決全部問題的地方。
這些機器就是見證,項明章願意違背信仰和原則,來求一個答案。
他道:“隻要他親口承認,我就信。”
楚識琛似懂非懂,惶然地定在原地。
項明章望著他,問道:“1945年的初春發生過什麼?”
數百臺機器仿佛靜止了,萬物如寂,楚識琛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盡。
項明章從知道那三個字開始,默念過千萬遍,已經刻印於心,終於等到在這個人面前真正地叫出口。
他動唇輕喚,多怕是一場幻夢驚醒:“是你嗎,沈若臻。”
第71章
楚識琛猶如陷落海底,喪失了全部感知,軀體麻痺,呼吸中斷,什麼都說不出,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張大空洞的眼睛望著項明章。
項明章剛才叫他什麼?
他以為永遠不會再聽見這個名字,此生不會有任何人知曉這個名字。
沈若臻。
這三個字被他鎖在骨頭縫裡,浸沒血脈之中,深藏到蒙了一層厚重的塵埃,一旦被剜出,浮塵迷了眼,骨血空掉一塊,堪當劇痛。
項明章偏不放過他,又叫了一遍:“沈若臻。”
楚識琛變成一臺戛然故障的機器,腦中的一條條蛛絲馬跡交錯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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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麼時候露餡兒的,走錯了哪一步,全然混亂不清。
埋著冷氣的地板涼了雙腳,楚識琛站不穩,愕懼地後退,他是個偽裝君子卻被拆穿身份的竊賊,是不是應該落荒而逃?
可他逃不出去,熒光閃爍的機器圍堵在四面八方,他入了套,困在項明章布下的迷宮裡。
項明章要的答案他怎麼給,他不可以承認,因為他無從解釋。
楚識琛從胸膛怄出一聲掙扎:“不……”
項明章驚過,瘋過,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當下反而出奇的鎮靜,他狀似確認:“你不是嗎?”
來到這個世紀,楚識琛幻想過被人喚一句真名,但他以為隻能是妄想。
那個春夜的安全轉移是秘密,沒有人知道他的終點,他的名字和作為一並抹除,史書無痕,後世不會留下隻言片語。
如果連他自己都否認,那“沈若臻”到底算什麼?
海上風暴卷走的前半生都算什麼?!
楚識琛認不能認,否不能否,在龐大的機器之間呆滯若痴。
項明章說:“回答我。”
楚識琛負隅頑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我說得詳細一點。”項明章記憶爛熟,“出生於1918年,祖籍浙江寧波,十六歲隻身遠赴海外留學,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大學商學院。回國進入復華銀行,先後任職襄理和總經理,短短兩年,替父擔當重任,成為復華銀行最後四年間的行長。”
項明章每說一句,楚識琛就多一分震撼,不可能,對方不可能會知道。
然而項明章還沒說完:“擔任行長期間,拒籤日方的‘儲金券’發行同意書,與同仁籌辦經濟自救組織,為前線和難民捐贈物資至少四十九筆,參與過抗幣制造。”
一頓,項明章改了稱呼:“我說得對不對,沈行長?”
楚識琛心顫:“你弄錯了。”
項明章走向他:“五歲學會撥珠,彈得一手琵琶,深諳錢莊密符,精通英文和日文,喜歡寫端正小楷,豢養一隻叫靈團兒的波斯貓。”
半米距離原來那麼短,一句話便近至身前,項明章停下說:“父親沈作潤,母親張道瑩,共贈一隻镌刻‘卍’字紋的懷表,保佑你心淨。管家姚企安,與你感情深厚,大約日日企盼你平安。”
聽見父母和管家的名字,楚識琛再也支撐不住,視野模糊成一片,潸然落了淚。
項明章又迫近半步:“幾次出差在外,沒有迦南香會不會失眠?鎏金水晶公印到底什麼樣子?我送你琵琶的時候,你有沒有一點心動?”
楚識琛呼吸急促,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滿腮,項明章一面心疼,一面狠著心腸:“凡此種種,我真的弄錯了?”
“告訴我,是不是你?”
項明章啞聲逼問:“又不是宵小鼠輩,沈少爺千金貴體,沈行長亂世賢仁,為什麼不敢認?!”
楚識琛崩潰了防線:“因為我在這裡是個騙子!”
項明章筋脈凸顯,在額角形成一道青色的疤:“那你打算繼續騙我?還是承認?!”
楚識琛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他以別人的身份與項明章朝夕相處,嘗過酸甜,滋生了情意,一旦拆穿是不是就要到頭了。
他強忍著哽咽,卻忍不住喉間的堂皇:“對不起……”
項明章說:“我不要你道歉,不用你愧疚,我也不求你給我什麼解釋。”
楚識琛愣住。
“我嚇壞你了嗎?”項明章近乎安撫,重復道,“那我再說一次,隻要你承認,我就會信。”
楚識琛薄唇翕動,驚喘的氣息由劇烈到緩慢,在項明章堅如磐石的凝視下一點點從憂懼中脫離。
原來他不是被誘捕的獵物,項明章早已寬恕了他。
楚識琛伸出左手,食指的瑪瑙戒指在瑩綠幽光下奇異生輝,刻的是一隻銜著月桂葉的雄鷹,代表血性和勝利。
他生長於國家受難之秋,悽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籠鷹詞》的第一句,是他的抱負和鬥志。
結尾一句是他的心願,但願清商復為假,拔去萬累雲間翔,他悄悄嵌在復華銀行的關閉公告裡,作為他的署名。
項明章託住這隻手,珍重地說:“沈清商。”
“是。”他承認道,“亦是沈若臻。”
項明章一下子攥緊把沈若臻拉進了懷裡,胸膛碰撞發出一聲悶響,他死死地抱住沈若臻,雙臂不斷勒緊,大手用力地按著沈若臻顫抖的身軀。
項明章何嘗不害怕,他怕沈若臻就像機器上閃爍的光點,終有熄滅的一刻,怕這個人卷回經年舊歷,像一個零落的字符淹沒在浩瀚的數據庫。
沈若臻被箍得發痛卻甘之如飴,他深埋在項明章的頸窩,淚水糟蹋了襯衫領子,將西裝抓住兩道褶痕。
周遭是嘶嘶的電流聲,這座數據中心存儲著億萬萬信息,在今日記錄下他們的秘密。
項明章松開手,把沈若臻湿涼的臉頰捧起來,拭去眼尾的殘痕。
雪白的面容哭成紅的,沈若臻抬眸問:“你真的會相信?”
項明章回答:“你說的是真的,所以我相信。如果是假的,我願意上當。”
沈若臻握住項明章的手腕,鼻尖輕蹭,然後戴面具似的整張臉依進掌中,把最後一滴眼淚落在項明章的指縫。
溫熱的,但項明章撒謊:“你燙到我了,沈若臻。”
似是抱歉,沈若臻輕吻他的掌心。
第72章
項明章牽著沈若臻的手離開數據中心,大門關上,系統鎖閉,他們共知的秘密和熱烈的擁抱都留在裡面。
從研究中心出來,天黑了,樓前不允許停車,一隊巡邏的保安經過立定,問候道:“項先生,這是您的車嗎?”
沈若臻要抽出手,項明章卻攥著他不放,說:“是我的,馬上就走。”
保安繼續巡邏,項明章拉開車門把沈若臻塞進副駕駛位,彎下腰,拽出安全帶幫沈若臻扣緊。
不管怎麼樣,他把人刺激了,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項明章食指勾著安全帶測試松緊,指節抵在沈若臻的胸口,故意一頂,並假裝尊敬地叫道:“沈行長?”
沈若臻的知覺和聽覺同時受驚,激靈了一下:“什麼事?”
項明章說:“你的手機在響。”
車門關上,沈若臻掏出手機,是彭昕打來的。他很久未接,鈴音掛斷了,隨後收到一條微信。
項目組聚餐慶祝二次交流圓滿結束,已經定好餐廳 ,彭昕給他發了地址。
項明章繞到駕駛位上了車,發動引擎駛出園區。
沈若臻還沒回復,說:“彭總監叫我一起聚餐。”
項明章問:“那你要不要去?”
沈若臻是樂意和同事一起慶祝的,但他今天太不平靜,好像突然褪下了“楚識琛”的殼子,不知道以何種心態面対大家。
他猶豫道:“算了吧。”
項明章猜到沈若臻在介懷什麼,後面的路還長,總要繼續走,說:“吃個飯聊聊天,緩一緩情緒也好,我陪你一起去。”
餐廳在一家星級酒店,有爵士樂演出,氣氛休闲適合聚會,項目組又忙完一個節點,急需緩解疲勞。
大家剛放松下來,沈若臻到了,一起來的還有從沒參加過員工聚餐的項明章。
彭昕吃驚了一下,反應很快:“項先生,楚秘書,就等你們了。”
項明章和沈若臻坐在一起,桌上放著餐單,剛才大家正在點菜,因為總裁的出現變得有些拘束。
沈若臻解圍地問:“這家餐廳是什麼菜式?”
対面的小助理說:“融合菜,都有的。”
項明章主動道:“那就多點一些吧,今天我請客。”
大家立刻興致高漲,等菜品上齊,共同舉杯慶祝第二次交流大獲成功,沈若臻怕失態,以茶代酒飲了滿杯。
可惜他已經露了異樣。商務組這陣子並肩作戰,習慣了互相關心,主管問:“楚秘書,怎麼眼睛那麼紅啊?”
沈若臻掩飾道:“沒事,休息得不太夠。”
項目經理說:“我也是,這幾天做夢都是交流,快魔怔了。”
主管問:“是不是夢裡都在跟總經辦人談需求啊?”
話題岔開了,沈若臻逐漸放松,偶爾回答一句或跟著笑笑。這種感覺很神奇,在別人眼裡他依舊是“楚識琛”,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刻是他真實的面目。
不,項明章也知道。
沈若臻忍不住扭臉,項明章的餘光始終關注著他,幾乎同時側過臉來,問:“你想要什麼?”
沈若臻回味著項明章叫他“沈行長”,正經當中窩藏一點戲弄,以為他聽不出來麼?
推過空杯盞,沈若臻禮貌地擺起行長架子,說:“勞煩項先生為我斟茶。”
項明章去碰茶壺,桌上有眼力見的幾個人紛紛搶著幫忙,他揮手拒絕,端起茶壺在眾目睽睽下為秘書倒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