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隻有他一個人。
他的視線落至手腕,最後也將腕間的紅繩解下放進箱子子裡,像是徹底釋懷般輕輕松了口氣。
邊城連綿的雨停了,像是他漫長的青春期,以及無疾而終的愛慕伴隨著雨季的結束——
全都結束了。
第七十五章
七月底的邊城遍地蟬鳴, 沈遲戴上耳機坐在電腦前,觀看遊戲新版本介紹。
忽然出租屋的門被急促拍響,他摘下耳機開門, 莊州的臉映入他的眼中:“什麼事?”
“你考縣狀元了!”
與神色平淡的沈遲相比,莊州激動得呼吸都無法平靜,他是看著沈遲沒日沒夜學過來的,沈遲考了狀元比他上去年二本線還開心。
“知道。”
少年的語氣波瀾不驚。
“你怎麼知道?”莊州疑惑地問, 沈遲高考一結束便開始看遊戲, 他估摸著今天查分都不知道。
“王老師那大喇叭誰聽不見。”少年坐回椅子上,重新戴上耳機前問, “你們考得怎麼樣?”
莊州聞言走到窗外, 從窗外可以望見王老師騎個破破爛爛的自行車,車頭掛著從街道辦借來的大喇叭,喇叭裡滾動播放著同一條消息:“三中學子沈遲高考創下六百七十八分的佳績,榮獲縣狀元。”
他抽了抽眼角, 也難怪沈遲一臉無奈表情, 他正要走出房間時,少年忽然問:“你們考得怎麼樣?”
“燕深比去年三本線高一分, 我和施梁上二本線應該沒問題, 不知道能不能去燕大,我們還沒出過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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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得近還能住一起。”
沈遲戴上耳機。
莊州了解沈遲的性子, 這語氣已經說得上是開心,雖然沈遲沒什麼反應,但他望著面對屏幕的少年忽然有種很奇妙的感受。
他第一次見到沈遲時,少年也是戴著耳機玩遊戲,他翹課到網吧玩遊戲。
在設備老舊的網吧中,他沒想過他們能考上大學, 有機會走出偏僻的邊城,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
*
季媽有驚無險生了一個兒子,她從醫院回到到家,取名叫季安。
季姑媽抱著季安說:“他額頭高,一看就是個有出息的。”
季爸笑著給季安兌奶粉:“也不指望他多出息,能考個大學,找份正經工作,不像我們起早貪黑就行了。”
“安安又不像沈遲。”季姑媽哄著懷裡的季安,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開口,“我記得今天公布高考成績吧?也不知道沈遲有沒有去考。”
季媽怔住了,因為是高齡產婦懷季安時很吃力,竟忘了關注高考。
“他心不在讀書上。”
面對新生兒,季爸的語氣也不再嚴厲,根本沒在意沈遲高考分數,仔細給季安喂奶粉。
正在這個時候,門被敲響了,季爸打開門,全是帶著禮物上門的熟人,狹小的客廳顯得更為擁擠。
“來都來了,還帶什麼禮物。”季姑媽笑著接過禮物,壓低季安的襁褓,“你們看安安小鼻子小眼的,和他爸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眾人看也沒看季安一眼,反而往房間望,似乎在找什麼人,一個人問:“沈遲不在嗎?”
“沈遲?”季姑媽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提這個名字,“他又惹事了?先說好這可和我們沒半點關系,平時連他的人影都見不到。”
一個拄著拐杖德高望重的老人在眾人簇擁下進門:“沈遲高考六百七十八分,這是要計入縣志的大事,我來是商量如何操辦升學宴。”
“卓老,您……看錯了吧?”
季爸再清楚不過沈遲,眼裡隻有遊戲,短短一年的時間能拿下縣狀元他是不信的,不過卓老過去是邊城望族,他的語氣不由得帶了絲討好。
“學校都貼出來了那還能有錯?”卓老不滿開口,“邊城多少年沒出重本生了,今升學宴要大辦,費用不用你們出,那孩子呢?”
季爸很長時間沒和沈遲說過話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們的情況,正在他為難的時候,季姑媽一口應承:“九月三號是小遲的生日,我看升學宴就在那天辦,我通知他一定準時到。”
當眾人散去,季爸依然停留在啞然中,他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會因為沈遲被人羨慕,他忍不住向季姑媽開口:“小遲性子孤僻,萬一不去怎麼辦?”
“你給他打電話,別說他考上燕大,就算他當上大官,你都是他爸爸,他不認你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季爸聽到最後一句話,稍稍松口氣,再怎麼樣他也是沈遲的爸爸。
而季姑媽已經在計算能收多少紅包,說得頭頭是道:“到時去的人肯定多,我給你們幫忙,收的紅包就算我的了。”
坐在床上的季媽開口:“我總覺得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的。”季姑媽最搖頭,“你就安安心心坐月子,其他的就別操心了。”
九月三號那天,沈遲的升學宴擺滿學校對面的長街,可沈遲卻沒來,眼見席間議論聲越來越多,季姑媽不得不起身說道:“昨天給小遲打了電話,這孩子從小不愛與人交際,也不知道會不會來。”
正在這個時候,脖子上掛著白色耳機的少年走了過來,季姑媽頓時放松:“來了來了。”
隻要沈遲來了就好辦,沉默不說話隻需要坐在椅子上就好了,她帶沈遲到了老師同學那桌。
宴席還未開始,騎了一天自行車的王老師喝酒喝得臉龐都紅了:“我以前去省城開會,一中的老師都笑話我,記那麼認真幹嘛呢,三中還不是連個本科都出不了。”
“但我今天去省城揚眉吐氣。”王老師又喝了杯酒,“我的學生考得比一中所有人都高。”
“今年我們學校出本科生了,九個。”王老師用手比了一個九字。
“讓我覺得邊城還是有希望的,邊城的孩子不比別人差,希望你們能昂首挺胸走出邊城。”王老師望著沈遲殷殷切切說,“不要辜負所有人對你們的期盼。”
沈遲已經很久沒喝過酒了,但看著王老師發紅的眼眶,還是給自己倒了杯酒喝完了。
他喝完酒時,季姑媽拉著季爸起身說:“小遲的爸爸為了供小遲上燕大真的很不容易,每天不到六點就要準備上攤,累得腰都是彎的。”
季爸臉上閃過不好意思,季姑媽還要再說時,席間的少年站了起來:“有的人永遠不清楚什麼叫適可而止。”
季姑媽第一次覺得沈遲變了,她印象中的少年眉眼冷漠沉默寡言,可如今的沈遲眼裡帶著淡淡笑意,可說出來的話似有鋒芒:“是不是我要提醒你們一遍。”
“他起早貪黑和我有什麼關系,我沒收過一分撫養費,甚至我還給了一萬七千,但我得到的是什麼?翻我行李箱懷疑我藏錢,瞞著我生另一個孩子,對我高考不聞不問。”
季姑媽正欲辯解,少年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沒興趣和你爭辯,隻是告知你一聲我和季家沒有任何關系。”
他放下酒杯便離開了,季姑媽見席上眾人紛紛側目,季姑媽硬著頭皮打圓場:“孩子年紀小不懂事。”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一個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我是他同學的爸爸,我可以作證,我也不怕你們笑話,我坐過牢,不止一次。”
“我一個勞改犯都知道要對孩子好,但沈遲的爸媽做了什麼?”燕建國提高音量質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餓得貧血暈倒在出租屋裡,他所謂的爸爸媽媽在哪兒呢?”
季姑媽看燕建國斷掉的手毛毛的不敢反駁,此時莊媽媽也從座位上起身:“我也是當父母的,小遲剛到我們家裡吃飯時,手腕細得我鼻子一酸,不見有人出來說那是他孩子。”
“但我知道小遲是個懂事的孩子,別看他不愛說話,不管我說幾次不用不用,吃完飯用要幫著收拾,別人對他一點好就要還回去,哪裡像是被嬌寵長大的。”
莊媽媽說著說著眼圈都紅了:“現在小遲考上了燕大,從不露面的爸媽就出來了,這是欺負人家孩子不吭聲。”
季爸被說了一輩子老好人,第一次被指著脊梁骨罵,他的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後悔聽從季姑媽的話辦升學宴。
他拉住正要還口的季姑媽,頭疼地喝止:“你就少說兩句吧,還嫌不夠丟人啊。”
而沈遲一個人走回了出租屋,他明天便要坐火車去燕城,這或許是他在邊城的最後一天。
少年走到出租屋門前,門口堆滿了生日禮物,他打開門的手停住了,原以為自己會很期盼離開邊城,沒有想到自己也有不舍的一天。
他把禮物抱進門,一一拆開了十八歲的成年禮物,禮物都有署名。
莊州送他藍牙耳機,多愁善感的施梁送他同學回憶錄,燕深送他一支鋼筆,王老師送他的是《名人成功故事》……甚至燕建國也送了他一個嶄新的鼠標。
少年拆到最後一個禮物,是一個不起眼的盒子,打開盒子是一枚祖母綠寶石胸針。
沒有名字。
第七十六章
“旅客們, 由邊城開往燕城西站的1489次列車就要進站了,請有序做好上車準備。”
伴隨著刺耳的汽笛聲,陳舊的綠皮列車停在進站口, 四個少年人懷揣著各自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檢票上車。
沈遲長到了一米七八的個頭,將行李箱輕松拎到行李架上,放好後幫著矮他一個頭的施梁放行李。
四個人放完行李坐到座位上, 沈遲坐在窗邊, 莊州翻著手機地圖:“沈遲在燕大,施梁在首師, 燕深在衡陽學院, 我在燕美,學校都是挨著的,完全可以租房子一起住。”
“貴。”
燕深言簡意赅。
施梁深有同感:“燕城的物價好高,我看學校貼吧上說一個月生活費就得兩三千, 我想象不到一個月怎麼能花兩千。”
火車慢慢啟動, 路面顛簸,他們訂票太遲買在了最後一節車廂, 座椅搖晃得更厲害了, 從沒出過遠門的施梁吐在了小袋子裡,坐他旁邊的燕深也緊縮眉頭。
莊州從書包裡把莊媽媽準備的東西放在火車桌上:“我媽知道你們會暈車, 提前準備了暈車藥,還有果凍、牛肉幹、蘇打餅幹。”
施梁被他一提醒,也從座位底下翻出了滿滿一筐橘子:“我舅媽也給我裝了橘子,可以剝開聞聞味兒。”
“燕建國塞的。”
燕深將一版小牛奶擱在桌上。
沈遲坐慣了去燕城的綠皮火車,完全沒有不適,隻不過他準備閉上眼眯一會兒前, 想起來似地問:“昨天你們誰送了我胸針?”
是枚貴重的祖母綠寶石胸針,寶石邊點綴著銀飾,看起來光彩奪目,不像是攤子上買的便宜貨。
“我沒有。”莊州否認,“我自己都沒買過。”
“我也沒有。”施梁緊隨其後說道。
坐邊上的燕深也搖頭。
“昨天大家送的禮物都寫了名字。”施梁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小心翼翼問,“會不會是……你哥送的?”
他已經很久沒聽沈遲提過嚴老師,不知道兩個人是不是鬧矛盾,冬天過後他再也沒見過嚴老師,隱隱成為心照不宣的禁忌,誰也不敢輕易在沈遲面前提。
他的話音剛落,便被莊州扯了扯胳膊,立馬噤若寒蟬,剛要轉移話題時聽見少年開口了。
“我沒有哥哥。”
與施梁想象中的低潮不同,少年語氣坦然,像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原本沒有血緣關系,不懂事才會叫哥,平白拖累別人。”
莊州三個人面面相覷,莊州眼裡劃過一抹訝異,原來沈遲和嚴老師沒有血緣關系,可明明兩人相處時無比親近。
從邊城到燕城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車,當駛出邊城邊界時,他們趴在窗戶邊都沉默了,依依不舍地望著邊城破舊的城區遠去,可臉上都充滿著對未來的希冀。
因為火車晚點,沈遲在開學典禮上遲到了,他手上還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隨意地坐在了禮堂最後一排。
燕大的老校長發表開學演講:“諸位,很高興能在這裡看到大家,我知道你們在過去的學習生涯中大都目標明確堅韌拼搏,然而在開學的第一天我想說的是,人生不止一種選擇。”
“你們在燕大的每一天都是自由的,或許追求學術,或許寄心工作,或許消磨光陰,人生沒有絕對正確的路,我由衷地尊重你們選擇的權利,希望你們度過無悔的四年。”
沈遲坐在禮堂最後一排,看不清校長的面容,但他感受言談中自由灑脫的氣息,突然開始喜歡這個學校。
*
偌大的會議室中,烏木桌兩列坐滿不苟言笑的人,最上方的主位卻空蕩蕩,似是虛位以待。
望著坐在他上方的駱書,鄭安擺弄著玉石把件,有備而來開口:“嚴氏畢竟姓嚴,一個外姓人打理嚴氏資產沒這個道理,嚴氏又不是沒人。”
底下的汪紹一聽便聽出了鄭安的心思,駱書是嚴照的至交好友,年輕時曾為嚴照擋過槍,現在身體都落下哮喘的病根。
駱書接手的嚴氏一根針都插不進,嚴濟不良於行,鄭安擺明了想扶嚴雪宵上位,打著架空的主意。
“嚴氏姓嚴,我想在座的各位沒人反對雪宵執掌嚴氏,但不是現在。”汪紹第一個站出來唱反調,“雪宵在國外念的哲學,根本沒接觸過生意,嚴照若還在想必也會讓他從低層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