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時應該是怎麼樣的?
應該是在學校,拿著最好的成績,被老師嘉許、被同學仰望。是在青川路,揍人從不手軟,鮮少有人敢挑釁。或者是在賽道上,以車窗外,化作虛影的景色為陪襯。
而不是在逼仄陰暗的小巷子裡,靠在他肩膀上,無聲無息,狠狠克制著,不允許任何人看見他在掉眼淚。
但或許,每個人都是這樣吧?
旁人所看見的,俱是光鮮亮麗。但外人看不透的內裡,卻早已成荒草敗絮。就像別人看他,都是楚家最受寵的小少爺一樣。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陸時感覺自己在做夢。
他仿佛變成了小時候的模樣,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回家。
推開鐵門,花園裡凌亂地放著幾把花剪,陸家大宅寂靜無聲,一個人都看不見,連風也沒有一絲。
他拿著成績單,推開大門,經過空無一人的客廳,沿著樓梯往上跑。噔噔噔,上下裡外,回響的,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
經過一扇緊閉的門前,忽然聽見了怪異的聲音。粗喘,尖叫,仿佛濃稠的黏液,從門縫裡不斷地滲出來,髒了他的鞋底。
“你回來了。”
陸時轉過頭,就看見幽深的走廊上,站著一個女人。女人的臉隱在暗處,看不清神情。
心裡開心起來,陸時沒再注意腳下的黏液,轉身往女人跑去,興奮道,“媽媽,看,我又拿了第一!”
女人穿著奢華的晚禮服,怨毒道,“小雜種,你聽到了嗎,你爸爸他又有了別的女人,又把那些婊-子帶回家裡來廝混!他怎麼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管不住自己呢?為什麼啊?陸時,你身體裡流的血,真髒啊,真是讓人惡心。”
從窗戶裡穿進來的光,將女人的影子拖得老長。黑色的人影不斷拉長,變大,仿佛藏在暗處的恐怖怪物一般,伸出利爪,抓向陸時。
Advertisement
陸時握著成績單,倉皇後退,聲音仿佛堵在喉口,“滾開,不要碰我,滾,滾啊——”
呼救與掙扎沒有任何作用,陸時被卷進陰影,下一秒,又被投入江水之中。
水冷得刺骨,陰暗不見天日,他仿佛被困在一個箱子裡,隻能任由自己下沉、再下沉——
“陸時!”
陸時陡然睜眼。
他看見楚喻站在床邊,瞳孔微縮,仿佛看著什麼可怕的東西,眼神陌生。
這一刻,陸時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扒開了精美皮囊的骯髒怪物。
他那些陰暗的心思,那些陰暗的過去,盡數被攤開在烈日下暴曬。
頭腦昏重,將手腕搭在眉骨,遮住眼睛。
陸時想,要離開便離開吧,他從來就沒有奢望過,這樣的自己,能把人一直留在身邊。
歡愉從來不過片刻即止,從最初,便不該貪求。
因為有手臂遮擋住半張臉,楚喻看不清陸時的神情。
想起剛剛陸時驚醒時煞白的臉色,他試探性地問道,“陸時,你、你要不要喝……熱水?我給你倒。”
沒有聽見回答。
楚喻原地糾結兩秒,走出臥室,去倒了一杯水。
“那個……我看見網上說,多喝水,會好受一點。”楚喻心跳得有些快,沒話找話,“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要不要試試看?”
還是沒有回應。
楚喻也有少爺脾氣。陸時這種明顯不配合、沒反應的態度,他懶得再傻兮兮地端著水杯了。
隨便把水杯放桌子上,他也沒走,脫了鞋子上床,跨坐到陸時腰上,手握住陸時的手腕,捏著挪開,語氣有點兇,又有點著急,“有事就說,不開心就是不開心,玩兒什麼自閉頹廢?”
想起陸時才哭了,他心又有點軟,語氣也跟著軟,“剛剛是不是做噩夢了?夢見什麼了?我喊了你好幾次,你都醒不過來。我聽蘭姨說,做了噩夢,說出來就行了。”
楚喻軟著語氣,跟哄小孩兒一樣,“真的,不騙你,說出來就不怕了。”
陸時睜開眼睛,看著楚喻,眼眸黑的像深潭。
楚喻再接再厲,拿出陸時哄他時的招數,“或者,要不要抱一下?”
陸時不說話,楚喻就當他默認,俯身,手環著陸時的脖子,腦袋蹭著腦袋,把人抱住了。
屏氣凝神,直到陸時手擱在了他背上,楚喻心裡繃著的弦才松了兩分。
靠陸時耳朵很近,楚喻小聲問,“陸時,你到底怎麼了啊?”
“要不要跟我說說?我幫你保密,就像你幫我保守我是吸血的小怪物的秘密一樣,我也幫你保密,好不好?”
或許是被“小怪物”戳中,又或者,一個人強撐太久,陸時已經無法一個人承受真相的重量。
他嗓音幹澀地開口,“他們都告訴我說,我媽結婚後不久,就懷上了我。後來死於難產,生下我後,就死了。”
楚喻沒敢插話,暗自猜測,“他們”應該指的是陸時的爸爸,還有他那個奇奇怪怪的後媽,或者,還有陸時的爺爺。
死於難產,所以陸時才會覺得,是自己害死了他的生母嗎?
“但一次偶然,我知道了另一種可能。她不是死於難產,而是被殺了。”
楚喻心髒一凜。
陸時嗓音淡啞,沒有任何凸顯的情緒。
“我僱了私家偵探,一直在查當年的事情,想要求證。查了很久,終於查到了一些細碎的往事。
她生下我時,是孤身一個人,身體恢復得很好。我沒有足月,就被抱回了陸家,而她,被安上了‘難產而死’的名頭。甚至在去年之前,我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我一直以為,方薇雲是我的親生母親。”
楚喻呼吸一滯。
短短幾句,讓人膽寒。
陸時重新閉上眼。
他曾日日夜夜被困在夢魘之中,每一個夜晚,都聽見他的生母在哭泣,在怨,在恨。
她的親生兒子,一年又一年,親昵地喊著仇人“媽媽”,卑微地討好、取悅。
他墜入夢魘與深淵,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著自己,以換取半秒的好過。
他想要報仇,卻困獸無門。如陷在泥沼,艱難蹣行,陷得太深,無法回頭。他也沒想過回頭。
那些該死的人,早就該死了。
楚喻好久才緩過神來。
他想安慰,但詞窮,最後隻好閉緊了嘴不說話。
這時,所有安慰都顯得徒勞而蒼白。
楚喻躺到陸時旁邊,盯著天花板,默默在腦子裡拼湊細節。
按照陸時的說法,他的生母自己一個人把他生了下來,沒過多久,他就被陸家的人搶了回去。他的生母,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殺的。
陸家的人,一直告訴陸時,他是方薇雲的孩子。在陸時揭穿這個謊言後,又換了一種說辭,對陸時說,他的生母死於難產。
估計還編了不少話來粉飾。
楚喻再深想,隻感覺遍體生寒。
不知道什麼時候,窗外下起了雨。楚喻從思緒裡被驚醒,手臂撐著床坐起來,“我、我去關窗。”
他赤腳踩在地板上,涼意浸得雙腳麻木。
風有些大,將書桌上的草稿紙吹得呲啦作響。
楚喻餘光瞥見,紙面上字跡凌厲,是一首詞,他曾經看陸時寫過,還特意查了查,詞牌是《西江月慢》。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了。
心裡突然“咯噔”了一下,楚喻重新躺回床上,遲疑著問,“那些詞——”
“那是我媽媽的名字,她叫江月慢。”
他曾一筆一劃,將這些詞寫過一遍又一遍。
隻為讓自己,片刻不遺忘。
第54章 第五十四下
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 中午總算是放晴了。陽光不暖和, 還晃眼睛,但總比陰沉沉來得舒服。
楚喻把書立著,擋臉, 手撐著下巴昏昏欲睡。
數學老師感冒, 嗓子啞,拎著水杯進教室時就說, 大家這節課安靜些, 他講課聲音會比較小。
楚喻聽了一會兒課,實在撐不住,開始打瞌睡。他撐住眼皮,扭脖子往旁邊看,發現不僅他,不少人都快在犯困。夢哥還跟他一個路數, 課本立得好好的,人睡得都快打呼嚕了。
陸時被叫起來講大題的解法,楚喻瞬間清醒了,坐直,豎著耳朵, 聽身後椅子在地面摩擦,接著傳來的是陸時的嗓音。
很好聽。
陸時講題的時候, 從來沒什麼廢話, 幾句話就把思路捋得清晰, 還給出了一二三種解法。
楚喻聽見李華手裡正轉的筆“啪”一聲落在課桌上, 低聲跟章月山說話,“原來是這樣,老師剛剛講的太復雜了,陸神這個解法簡潔很多。”
楚喻聽著,心裡咕嚕咕嚕冒出點高興,心道,那當然!
下課,祝知非抱著厚厚一本習題集來找陸時,手指扶扶眼鏡,“這天氣也太潮了,都快被悶成蘑菇了。”
楚喻正借了章月山的魔方玩兒,接了句,“我要是變蘑菇了,肯定是毒蘑菇,劇毒那種。”
祝知非不解,“為什麼啊?”
楚喻彎起眼尾,“因為毒蘑菇長得好看!”
“哈哈哈非常有道理了!”
祝知非被逗笑,又嘆氣,“草了,期中考退步了兩個名次,我媽的焦慮症都要犯了。”他把題攤開放在陸時面前,“就這道題,我算一節課了,硬是沒算出來!”
陸時捏著鉛筆,隨便拿了一張草稿紙,開始講。
李華積極地湊過去聽,方子期路過,也停下來看題。
楚喻背靠著牆,手指玩著魔方,眼睛看向被人圍著的陸時。
捏著筆的手指骨節分明,校服領口扣子沒扣上,露出肩頸線條,那裡他熟悉,咬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嘴唇有些薄,講題時聲音不高,聽在耳朵裡酥酥痒痒的。
一切都沒有變化。
那一個晚上,染著酒氣的陸時,隱忍哭泣的陸時,手腕蓋著眼睛沉默的陸時,都仿佛是楚喻自己虛構出的幻覺。
但楚喻又清楚,都是真的。
隻不過一夜之後,陸時就將所有的情緒,重新藏了起來,半分不露。
但越是這樣平靜,楚喻就越是心慌。
再回想自己才聽到真相時的驚詫與寒意,難以想象,陸時在得知真相時的心情。
應該不止是難過吧?
卻又必須在人前,做出無事發生的姿態。
想到這裡,楚喻眼睛又有點酸了。
“楚喻。”
楚喻偏頭,就看見陸時停下筆,遞了一張紙過來,上面寫著一道題。
“把這道題做了,轉移轉移注意力。”
說完,他垂下眼皮,繼續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給祝知非講題。
楚喻在桌肚裡找了好久,才扒拉了一支筆出來。覺得不好看,又重新找了一支。
題是陸時現寫的,差不多比楚喻的水準高出一點點,處於“這道題我想想還是能解、但又不能很快解出來”的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