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口氣說完一長串,然後拿了茶盞咕嚕嚕喝水。
我哽一下,剛想說要麼暗示一下邊明遠的父母,又忽然想到他父母雙亡了。
咳,真是難辦。
我又一想,笑瞇瞇:「我跟他聊聊吧!」
澹臺星越的眼睛立刻亮了,抱著我的胳膊撒嬌:「小舟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我本來計劃三天後請邊明遠吃飯的,因為三天後顧渡和他都沐修。
不過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人算不如天算。
三天後,我發動了。
我發動得太突然,痛感幾乎是立刻主宰了我的神志。
顧渡急匆匆地趕回來,官服還穿在身上。
我痛得快意識不清,隻記得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小聲喊我名字。
我從來沒見他這樣慌張過。
我想安慰他沒關系的我能行,但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疼痛像潮水般湧來,我感覺自己呼吸不上來,四肢百骸都被重錘碾過,就要溺死在這無邊無際的疼痛裏。
冷汗從我額頭滑下來,打濕了我的睫毛。
房間外人聲喧雜,有女人尖利而悲傷的反問,在旁人提醒後又漸漸小聲了下去。
Advertisement
外面似乎有很多哭聲,但又似乎是我的幻覺。
穩婆端著一盆又一盆水在產房進進出出,我知道,那裏面有我的血。
渾身的熱量似乎都隨著血流走了,我清晰地看見眼前是白茫茫的冷光。
我好累,也好疼,我閉上了眼。
有人在我耳邊不停地喊我的名字,讓我別睡過去。
是顧渡。
他拿著帕子笨拙地擦拭我額頭的汗。
手都在抖。
平素多鎮定從容的一個人,怎麼會發抖呢?
我費力地睜開眼睛。
透過睫毛,我看見他嘴唇都發白了。
「顧渡。」我喊他的名字,卻隻能比出一個口型來。
他卻聽見了,緊緊反握住我的手,眼圈似乎泛了點紅。
「小舟,」他聲音發顫,「你別睡,我跟你說件事好不好?我一直沒告訴你,洛陽平亂那次,有宣王餘孽來暗殺我,刀戟都抵在我鼻尖了,九死一生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他的呼吸都亂得不成樣子。
我想說顧渡你別慌,但我沒有力氣說話。
顧渡握著我的手貼在他臉頰,我感到有滾燙的淚水滴在我手背。
「我在想,我好不容易將小舟變成我娘子,我還沒有和她兒孫滿堂呢,我怎麼能死在洛陽?」
我的眼淚也無聲地滑落。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我耳邊輕輕道:「小舟,我想和你兒孫滿堂。」
9
我再有意識的時候,天色已經亮了。
我睜開眼睛看四周,顧渡正躺在我身邊。
我看了他好一會兒,看他睡夢中也皺起的眉頭,看他隨呼吸慢慢起伏的睫毛,看他眼下好深的青黑眼圈。
窗外有小藍小綠蹦跶嘰喳。
室內安寧,還有淡淡的燻香味道。
那鋪天蓋地的血腥氣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立刻伸手去摸我的肚皮。
扁扁的,大概生完了。
嗯,我還活著。
隻是這一個小動作,顧渡就驚醒了。
他醒來第一個動作是看向我。
他眼底還有血絲。
我和他面面相覷,好久,他沙啞著嗓子說:「你醒了。」
「我……」我才說了一個字,聲音啞得不像話。
他伸手摸一摸我臉頰,倒杯水給我喝。
我就著他手腕啜幾口,好半天,才想起來要說什麼。
「是男孩還是女孩?」
顧渡把我喝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完了,像是渴極了。
「是對龍鳳胎。」
當母親的感覺非常神奇。
你莫名其妙地就多了兩個與你血脈相連、至親至愛的孩子,而在你人生的前十幾年,你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姓名、樣貌與性格。
他們長著和你一樣的眼睛和鼻子,長著你最愛的那個人的嘴巴和下巴,他們一見你就笑,肉乎乎的小手握住你就不肯放。
他們是顧時、顧見。
顧渡在窗邊站著,側身看我。
陽光打在他臉頰,他眉目清雋溫雅。
「遙見舟中人,時時一回顧。」他說,「我希望他們記得,他們的母親是如何拼死將他們生下的。」
我爹和我娘來看我,順便看看外孫和外孫女。
我娘那天守在房間外,守了我一整夜。
小柳兒悄悄告訴我,說看見一盆盆血水端出來的時候,我娘臉都白了,卻還記得捂住一旁快要暈厥的顧夫人的嘴讓她別尖叫。
我在旁邊笑得不行。
我娘瞥我一眼:「笑什麼?替你撐場子,有什麼不對?」
我小雞啄米點頭:「對對對。」
她轉回頭去,還有閑心指導我爹抱孩子的姿勢不對。
「你託住她脖子呀,」
我娘皺眉,「你緊張個什麼勁哪?」
我爹咳一聲,把手往繈褓後頭藏一藏,一本正經道:「我這叫緊張嗎,你那是沒見顧文抱阿時時候的樣子,跟捏豆腐似的。」
哦,這拉踩的語氣。
據說,我爹今天用一種紆尊降貴的表情進了顧府,醉酒之後又跟顧大將軍勾肩搭背了起來。
顧時和顧見扯著嗓門比誰哭得更大聲的時候,兩個人準備模仿桃園三結義當場來個一拜天地,將滿座驚得張大了嘴巴。
還好他們尚存一絲人性,居然硬生生被孫女孫子的哭聲震得清醒,甩開跟對方相親相愛的手,就醉醺醺地過來抱他倆。
兩位敵對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家一人抱著一個奶娃娃,在老婆「你會不會抱孩子」的嫌棄目光裏,仿佛忘記了手臂這東西該怎麼用,兩廂對視,頭一回生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嘆。
嗯,這兩個小小的、柔軟的、帶著馨香的孩子,將這兩位宿敵大半輩子的齟齬消弭於無形。
人與人之間的際遇就是這樣玄妙。
滿月禮那天,我見到了澹臺星遙。
澹臺星越走在他身側,身後跟了個懨懨的邊明遠。
他眉眼是跟星越一樣的英氣勃勃,像劈頭蓋臉灑下來的陽光。
驕傲且耀眼。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他身為太子,身份貴重,卻無視了滿堂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很自然地先過來同我們打招呼。
「久仰大名,」澹臺星遙眼睛帶著笑,「顧兄有眼光,有耐力,也很有福氣。」
我隻笑:「有些事也要多謝殿下。」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旋即將目光轉向顧渡,像是詫異我對某些秘而不宣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顧渡沉靜地一點頭。
於是澹臺星遙重新認真地打量我,而後微微笑了起來。
眼睛看著我,話卻是對我身邊人說的。
「顧渡,真想不到你會有今天。」
澹臺星遙隻露了個臉就走了。
這已經是很少見的了。
他成為太子後很注意避嫌,從未參加過臣子的家宴。
從前晉王與宣王兄弟鬩墻,結黨營私,很是令陛下惱怒。
澹臺星遙就很少這樣,經常熬藥侍湯伴君左右,似乎在專心做個孝子賢孫,替那一幫不成器的混賬堂兄盡盡孝道。
我把目光投向另一側,嗯,澹臺星越。
她其實跟她哥哥一樣,都很清醒又謹慎,非常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所以她表面上在附和那些淑女們的閑聊,但卻不時向我投來求救的眼神。
我抱著顧時去解救她,笑瞇瞇地領她去內宅。
「喂,說說看,邊明遠今天看上去怎麼這麼喪?」
澹臺星遙摸摸阿時的下巴,給他逗得哈哈笑。
好半天,她才應我一聲,表情罕見地有些迷茫。
「他最近很奇怪。」澹臺星越說。
邊明遠吧,是一個刻板的君子。
嚴於律人,更嚴於律己。
他一貫以來的行事作風就是學問第一、政務第二、感情人際靠邊站。
你聽聽,多不討人喜歡的性格啊。
但他最近很喜歡去東宮串門。
也沒什麼正經事,正事兒兩三句就說完了,閑聊又不是他的作風。
偏偏他開始嘗試旁敲側擊,關心澹臺星越的婚事。
哦對,平原侯的獨子楚瞻準備議親,人品家世與樣貌跟星越倒是很搭。
邊明遠幾次三番都把話題繞到楚瞻身上,這就讓澹臺星遙覺得奇怪。
某日,年輕的太子殿下打斷了顧左右而言他的狀元郎,似笑非笑:「你最近很愛針對楚瞻,為什麼?」
狀元郎紅了臉,支支吾吾。
太子殿下又繼續:「你是不是喜歡楚瞻?」
狀元郎仿佛被雷劈中,臉頰通紅,大聲喊道:「殿下!我不是那樣的人。」
太子好整以暇,仿佛就在等他這句話:「那麼,就是喜歡我妹妹了。」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拍大腿。
「你們成了啊這是!」
澹臺星越幽幽地看我一眼,問我:「從前我有意於他,他卻退縮逃跑;現在我死心了準備找下一個,但他卻說喜歡我。你說,他為什麼這樣?」
她眼睛微微睜圓,丹鳳眼尾像張開的花瓣。
我伸手揉亂她額前劉海,不答反問:「你還喜歡他嗎?」
她沉默。
我笑,學她從前少女懷春的語氣:「他長得挺好看,人品又靠得住,學問也好,哪一點不值得喜歡啊?」
她一下就笑了,伸手要打我。
澹臺星越是個聰明人,很懂我在說些什麼。
她抬起頭來,小聲嘆氣:「我是還喜歡他啊,但我並不懂這其中關竅。」
我敲她額頭一記,叉著腰:「你是不是傻?感情又不是買賣,必須一板一眼捋得清清楚楚。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就趕緊在一起啊。不必現在問他為何猶豫,又為何沮喪,要知道,答案都寫在時間裏。」
澹臺星越愣住了,又慢慢笑開,眼睛裏都閃著光。
她仰頭看我,問:「你和顧渡也是這樣嗎?」
我擰她一把:「顧渡是你叫的?真沒禮貌!」
她舉手告饒,很自覺地劃分了陣營:「你和姐夫也是這樣的嗎?」
我託腮想了想。
很久之前,我討厭一個人。
討厭到聽見他的姓氏都會忍不住皺眉。
他是我爹宿敵的兒子,謙和又博學,正直又坦蕩。
彼時我剛動手打了我前未婚夫,兇悍名聲在外。
他奪得探花,功名在身。
跟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爹偶爾看著我嘆氣,大約是覺得我有點拉胯。
後來一道聖旨發下,我和他被一根紅線綁在了一起。
我還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跟他相處呢,他已經處處體貼周到,仿佛愛了我許多年。
再後來我才覺情動,卻忽然發現也許他並不愛我,他隻愛他的妻子。
是誰都行。
你看,那時我多疑善猜,將理智寡情的罪名戴在他身上,生怕我多愛一點就輸了。
我想要他也愛我,我想要他真真正正地愛上我。
我在和我的想像角力。
驟然回頭,發現他一直在原地。
默不作聲地愛了我許多年。
在那些我肆意瘋長的日子裏,有個人封緘了對我的愛。
而那些愛野草般蔓延生長,最終將無知無覺的我一點點纏繞。
我說,答案都寫在時間裏。
是這樣的。
時間給了他答案,也給了我答案。
提著裙邊殺進學堂的小霸王,最終走到了他的身邊。
我用盡心思想要得到的愛,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經屬於我。
於是我彎起眼睛笑:「是啊,不必說什麼甜言蜜語,也不必有什麼輾轉反側,時間就是相愛最好的答案。」
有風輕輕吹,吹皺一處投影。
我抬眼望,顧渡站在窗邊溫柔地將我看著。
些許詫異,些許滿足。
好久,他隔窗描我眉眼,低低嘆一聲:「你啊。」
是一貫的,拿我沒辦法的語氣。
窗外有雲影淡淡,照在黛瓦青磚上。
廊上站著顧渡,我年少時的假想敵,如今的心上人。
臺階拐角,一簇嬌嫩的鵝黃在探頭探腦。
鵝黃底下藏著小奶貓,正跳躍著撲花。
小巧尾巴一搖一晃,勾住了春天。
天光正好。
韶華正好。
適宜談情說愛,適宜白頭偕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