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聽見邊明遠的名字就來氣:「他腦子有病!當初判定我不淑不賢的時候,我們壓根就沒見過!」
澹臺星越詫異道:「啊,是嗎?那他可真是太過分了。」
我越想越生氣,三兩步跑上前,一把拽住了邊明遠的袖子。
他被我嚇了一跳。
「你你你你要幹嘛?」
我不說話,惡狠狠地盯著他看。
邊明遠努力從我手中拽袖子,奈何我力氣很大,他沒拽動。
隻好懷柔。
「你你你你能不能注意婦德啊,你夫君還在我邊上呢。」
我轉頭瞅了一眼顧渡,顧渡挑了挑眉,問:「怎麼了?」
我冷冰冰道:「邊明遠,你給我解釋解釋。我們還沒見過面,你為什麼要潑我臟水,壞我名聲?」
狀元郎的臉猝然就紅了,目光看向顧渡。
「你看他幹什麼?」我冷冷道。
澹臺星越拎著燈籠看戲,幫腔:「是啊,邊明遠,你從前在我面前說小舟壞話的時候可是理直氣壯的。」
邊明遠結結巴巴道:「我是受人所託。」
我皺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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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渡忽然攬住我肩膀,將我轉了個方向。
他的方向。
「娘子,猜不猜燈謎?」
沒頭沒腦的一句,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轉移話題似的。
我想揮開他的手,奈何他摟得太緊,是不容推拒的力度。
我咬唇瞪他:「你幹嘛?」
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與說笑聲不絕於耳。
顧渡稍稍低頭,再低頭,嘴唇擦過我耳垂。
我過電般抖了一下。
「你你你你別用美人計啊。」我脫口而出。
他低低笑了起來:「是受我所託。」
我猛然往後退一步,離開了他的懷抱。
北風吹,雪紛紛。
他一身白衣,從容風致,背後是燈盞明滅。
仿佛銀河傾灑,滿天星光都藏在他眼底。
「抱歉,」他這樣說,笑容卻毫無歉意,「我想得到心上人,用的手段就卑劣了些。」
你們聽得出來吧?槽點太多了。
我一時沒想好先抓哪個。
「心上人?什麼心上人?」澹臺星越十分詫異地問。
她這樣清淡貴重的人其實不適合做這麼誇張的表情,也不適合這麼高的聲調。
顧渡瞥她一眼。
澹臺星越不好意思地小聲問:「我演得太過了是吧?」
邊明遠面無表情道:「郡主演技渾然天成。」
澹臺星越狠狠踩他一腳。
邊明遠跳腳躲開,澹臺星越轉了個向,不巧正撞進我的目光。
於是我也看向她:「你都知道些什麼?」
紅燈籠還在澹臺星越手裏寂靜燃燒,她搓搓手,看看我,又看看顧渡,半天才說:「好吧,我說。不過,能不能別在街上聊啊。」
我做東,請她聽曲兒。
梨園熱鬧,戲臺上正有名伶婉轉聲腔流淌。
清澈一把嗓音,比大街喧嘩洗耳些。
澹臺星越就在清亮的唱腔中開了口。
她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少年的故事。
少年的父親是個將軍,曾駐守西北,和她的父親成了至交。
她有個哥哥,哥哥少年英雄,豪氣幹雲。
少年清淡平和,是個聰明有智慧的人。
少年和哥哥很快也成為好友,惺惺相惜。
將軍被召回京城,加官進爵。
少年也跟著回去了,此後隻回過西北幾次。
而就在這寥寥幾次中的某一次,少年竟然喝醉了酒。
剛才說過的吧,少年為人清淡,從不為情緒掛礙的一個人,竟然醉得眼睛發紅。
哥哥問他有什麼心事。
他說,喜歡上一個人,這人卻娶不得。
哥哥問他怎麼娶不得。
他說,文官第一與武將第一,即便是出於真愛才在一起,也難免會受到君王猜忌。
帝王之道,在制衡。
哥哥哈哈大笑,將那憂鬱的酒中人笑得莫名其妙,然後才給出一計:「那你便不做武將,也做文官去。」
少年尚惺忪著,眼睛卻一點點亮了起來。
後來少年改讀科舉,夜夜將讀書的燈火燃到三更。
再後來少年被點了探花,多少人有意結親,他卻說姻緣前定。
哥哥聽了發笑,說前定個屁,他一廂情願,人家姑娘壓根不知道他。
再再後來,賜婚的消息傳到了西北,哥哥思索許久,半晌說了句,這小子有點東西。
澹臺星越說完了,咕嚕嚕喝完一杯茶。
「說得我嗓子累,現在總沒我的事兒了吧?你們夫妻倆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我先走了,回見啊!」
算她講義氣,還記得拉著邊明遠一起跑路。
我一把拽住邊明遠,要他把他那部分的事情交代清楚。
邊明遠憋紅了臉,看看顧渡,又看看我,在澹臺星越一疊聲的催促裏才開了金口。
「那,顧兄,我就說了哈。」
他說他是甘肅考生中的第一人,敏郡王將他介紹給京城故交,他就到了顧府一同修習。
敏郡王的故交是個君子,清淡正直,與他研習許久,兩人惺惺相惜。
君子有一個心結,為了這個心結做了件不甚光彩的事。
他要名聲在外的邊明遠散佈流言蜚語,要無人敢娶薑相千金。
刻板有德的邊明遠拒絕了他,毀掉一個無冤無仇的女子的姻緣,這不道德。
他支肘嘆息:「薑相千金若隨便嫁人,恐怕才是毀了姻緣。」
於是邊明遠知道了,薑家姑娘與趙家老大訂了娃娃親。奈何趙老大越長越歪,尚未娶妻,功名未立,已經有嬌嬌柔柔的揚州瘦馬養在了外面。
邊明遠又問:「你與她之間隔著君王的猜忌,為何篤定自己能娶她?」
他隻是清清淡淡地說:「就憑我用盡手段也要娶她的決心。」
邊明遠在澹臺星越的鼓勵下戰戰兢兢地賣了隊友,但還是心虛得很,一溜煙地告辭了。
動作之快,讓人嘆為觀止。
隔間的門關上了。
臺下柔婉的戲腔剛剛唱到「奈何寒山不相送,叫奴不意淚重重。」
是在演別離,執手相對淚眼。
我望著戲臺出神,顧渡也沒有說話。
我問:「少年是你吧?你的心上人是我嗎?」
我不再看色彩斑斕的戲臺,轉過身瞧著他。
顧渡一身白衣,清淡又幹凈。
他注視著我,說:「是啊,一直都是你。」
我感覺我的臉頰在發燙。
薑小舟,能不能有點出息!
這是你丈夫,從頭到腳都是你的。
有什麼好臉紅的,嗯?
可我還是不可遏制地紅到了耳朵。
唉,薑小舟你是真的沒出息。
我明明應該批評他一聲不吭地將我算計進他的婚姻,但我卻聽見自己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個最不著調的問題。
「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他伸手摸摸我發頂,看了我一會兒,好半天才無奈道:「澹臺星遙說得沒錯,是我一廂情願,姑娘早就不記得我是誰了。」
7
臺下唱腔流水般溫柔滑過,顧渡拉著我的手不肯放。
像是怕我跑了。
他挺少這樣,我心裏莫名其妙地有點兒愧疚,盡管我覺得對他沒有印象這件事情實在不能賴我。
顧渡倒了杯茶給我,我就著他的手腕咕嚕嚕喝兩口取暖。
茶香彌漫在小間,透過氤氳的熱氣,他眉目溫柔。
「那你到底是誰啊?」我問。
顧渡凝神組織了會兒語言,又給我講了個故事。
跟阿隨的故事是能連得上的。
顧老夫人雷厲風行,給小孫女安排好了身份,自然也不會落下長孫。
她把顧渡悄悄送回武義族裏,安排了個旁支的身份,讓他在那兒開蒙。
彼時顧渡才八歲,年紀尚小,但學得已經不少。
武義族學沒什麼好西席,族長就將他塞進了鄰居唐氏的族學。
武義唐氏同樣有名。
既出將軍,也出文官,族學培養了許多個進士。
顧渡以顧氏旁支子弟的身份入了唐氏的族學,自然是要受到排擠的。
孩子嘛,並非人性本善的。
往往是家長的鏡子,照出捧高踩低的那一面來。
顧渡很是受到了些欺負。
但他這人從小就是個隱忍的性子。
說得好聽些叫謀定後動,說得不好聽些就是憋得要死。
他雖然年紀小,卻知道自己家裏遭了什麼變故,知道母親為何垂淚,祖母為何送他去十幾年都不曾回過的老家。
他受了欺負,卻不訴不怨。
因為不想給家人添亂。
他忍著,忍了許久,直到一個小姑娘前來進學。
小姑娘也不姓唐,卻非常受寵。
她是唐家姑娘的女兒,父親是今上親點的狀元,一家風頭無二。
小姑娘叫作小舟,性格隨了母親,勇敢又霸道;性格又隨了父親,正直而善良。
總而言之,她見不得人欺淩弱小。
顧渡小時候粉雕玉琢,好看極了,天生顏控小舟姑娘自然義不容辭地英雄救美。
明明自己還是豆丁大的小娃娃,捶起人來這麼有力呢。
顧渡的座位在最後一排,被前排大個子擋得嚴嚴實實。
她就把他的東西搬到她身邊,撐著腮對他笑瞇瞇。
夫子說要拿什麼策論來看,她明明連字都認不全,卻問哥哥父親要來書本送給他看。
夫子看出他是在座最有悟性也最勤勉的一個,對他多加照拂。
漸漸地,沒人再刻意欺負他。
畢竟,唐家這些小混賬還指望著顧子安的作業抄呢。
就這樣,她對他的偏愛讓他收獲了更多人的偏愛。
霸道小舟,真可愛。
那還是一個秋天吧,風一吹,落葉就鋪滿了青灰色的地磚。
小舟遲到了,當著夫子的面提著裙擺沖到了第一排。
沖著夫子燦爛一笑,露出幾顆米粒般的白牙。
傻得可愛,簡直讓人不忍苛責。
夫子瞪她一眼,說你什麼時候像顧子安似的認真就好了。
她搖搖頭說,哎呀夫子我是女孩子嘛,我娘說了,女孩子要是比夫君還聰明,那是會傷夫君心的。
正是那時,他知道小舟原來定了個娃娃親,是京城趙家的老大。
也正是那時,他從莫名其妙捏緊的手指中體會到了,什麼叫作嫉妒,什麼叫作喜歡。
不久小舟就回京了,臨走前還挺捨不得他。
眼圈紅紅地拉著他的手,說:「顧子安顧子安,你會記得我嗎?」
他沉默地看著被她攥得皺巴巴的衣袖。
半晌,答一聲:「會的。」
是小小少年鄭重的誓言。
於是小姑娘也淚眼汪汪,說:「顧子安顧子安,我一定不會忘了你的。」
他記了她好久好久。
從八歲記到了十八歲,未來還要記到八十八歲。
但這個小騙子,竟然就這麼輕易地忘記了他。
真是讓人,很不甘心啊。
「你……」我抬起頭,估計表情有點癡呆,「你就是顧子安啊?」
他眼睛亮了亮:「你還記得顧子安嗎?」
呃。
我很誠實地搖了搖頭:「不記得了,但是我娘說過,我小時候是個欺男霸女的小混蛋,唯獨對武義外祖家認識的一個小男孩溫溫柔柔,還老是追著人家跑。」
我撐著腦袋笑了,居然還有點懷念娘親嘴裏的那個霸王小舟。
「娘親說我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著實有些丟人,第二年春天就把我帶回了京城。
不過,那時候我才四五歲,確實是沒什麼印象了。非要說的話……」
顧渡的神色有點兒期待,問:「你還對什麼有印象?」
我眼睛笑得彎彎,大聲說:「武義的菱角真的好好吃呀!」
有一瞬間,顧渡看上去想打人。
我就一把抱住他的腰,抓緊時間順毛。
「可是我好開心啊,原來我們這麼早就認識了。原來你是真的喜歡我,而不是喜歡你的妻子而已。」
顧渡顯然有點愣,大概沒想到我會突然投懷送抱。
但他還是很快抱住我,伸手撫了撫我發頂。
沉香氣息,籠在我鼻端。
然後他頓了片刻,聲音有點沉。
「喜歡我的妻子而已?我以前對你的好,你一直覺得隻是出於禮貌嗎?」
哦謔,得意忘形了,說漏嘴了。
我悄悄把臉埋在他衣襟,又想起了最初輾轉的那些心事。
「畢竟,這世界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