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了監控,方便來仔細看看我有多丟人?”
溫邇看著蒲影,他的情緒已經在連續的高壓審訊下失控,語氣難以抑制地開始尖銳:“你是不是很慶幸?”
蒲影問:“什麼?”
溫邇盯著他:“你一直想擺脫我……祝賀你,有了不小的進展。”
蒲影沒有說話。
他給溫邇倒了杯水,放在溫邇面前的桌板上,又拿了把椅子,隔著桌板,坐在溫邇對面。
他一向都沒什麼感情波動,可在這種境遇下的溫邇眼中,這種平靜就變成了更鮮明更不容忽略的嘲諷。
溫邇被這種嘲諷激得失去了理智,藏在本性裡的暴虐徹底失控:“……夠了!”
“少在這裡假好心……你早就想要對付我了,是不是?”
“你根本就不想變得正常,你就喜歡一直這樣。你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嗎?”
溫邇眼底滿是陰冷:“你就是個怪物,是個永遠沒有救的殘次品,你永遠都見不得光,隻能是個躲在陰溝裡的影子……”
蒲影打斷他:“溫邇。”
溫邇胸口激烈起伏,死死盯著他,神色幾乎已經有些猙獰。
蒲影沒有說話,他側過頭,看了看監禁室旁邊的牆面上的鏡子。
在這裡,他應當問溫邇,“你原來一直是這樣看我的嗎”。
可他不想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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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必問,溫邇的研究結論有一定偏差,他隻是“無法明確感受復雜的情緒”,但不是“無法辨別”。
蒲影其實一直都能辨別,每一次溫邇看向他時,在溫柔深情下隱藏著的、沒說出的那些話。
蒲影想了想,對溫邇說:“我會有一些不舒服。”
溫邇瞳孔微微凝了下:“什麼?”
“別人說我是怪物,這是事實。”蒲影說,“你認為我是怪物和殘次品,我會有一些不舒服。”
溫邇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像是聽到了什麼格外好笑的荒唐事。
蒲影繼續說下去:“你的研究出現了一些偏差。”
“我們可以變得完整,隻要有足夠的機會,能從外界獲取到足夠補充人格的部分。”
蒲影說:“你的治療方式是錯誤的,我們不應當被隔離起來,刻意引導……我們不應當被當成病人。”
溫邇忽然笑了一聲。
他這些天被隨意擺弄,整個人早被戾意填滿了,終於找到發泄的機會,臉上的嘲諷和傲慢甚至已經開始不加掩飾。
溫邇看著蒲影,神色反而變得從容平和,聲音詭異地輕緩下來:“……蒲影,你知道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病人,想要證明自己沒有精神病,成功率是多少嗎?”
蒲影搖了搖頭。
“是零。”溫邇說,“即使他們沒有病,隻要想解釋,也都能套進合理的病理心理學邏輯。”
溫邇向前傾了傾身,壓低聲音:“你也一樣。”
他親眼看到蒲影讓人關了監控,軍方的監禁室有反竊聽功能,會屏蔽一切錄音設備。
沒有證據,他可以放心地說這些話。
“我是整個聯盟最權威的電子風暴研究專家,我給出的結論,就是官方結論。”
“判斷你有沒有病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最前沿的那些論文。”
“在最新的論文裡,提出隻有建立一種長期穩定的、專一的配偶關系,才是治療像你這種患者最好的辦法。這篇論文已經發表在了S級期刊上,還拿了獎。”
“你覺得外界會相信誰,我們兩個的家族會相信誰?”
溫邇的嗓音透出陰寒,灰色的眼睛裡是神經質的亮光:“是我還是你?”
蒲影沒有回答,他迎上溫邇的注視。
他看過太多有關溫邇的資料,家族要求他增進對溫邇的了解,屬於童年蒲影的那些影音和文字記錄,幾乎全部都是和溫邇在一起的。
溫邇帶他念書,和他一起做家庭教師留下的功課。
溫邇教他彈鋼琴。
他放跑了溫邇抓來做實驗的麻雀,溫邇看著那些麻雀拍著翅膀逃遠,既生氣,又拿他無可奈何,隻好又帶著他回去重新設計實驗。
……這些原本就已經足夠陌生的影像,和眼前更陌生的人重合,徹底消失幹淨。
“我給自己留了足夠的退路,蒲影,他們沒法定我的罪……最多等兩三年,避過去風頭,那些想刷影響因子的私人實驗室一樣會為了搶我打破頭。”
溫邇還在向下說:“你的繼承權都在我這裡,和我結婚,由我親自來治療你,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皆大歡喜。”
溫邇語速平緩:“這樣,我就可以順利脫身,你的父母和家人都能放心,我們的家族也不會因為你來調查我這件事生出矛盾,所有人都會滿意……”
蒲影:“你考慮的內容裡,沒有包含我的感受。”
溫邇失笑:“你還是沒懂……蒲影,你有沒有感受,不是你能決定的。”
溫邇看著他,目光甚至有些憐憫:“你這次回家,難道沒有被家族斥責嗎?他們以為你是冷血的怪物,所以你就必須是個冷血的怪物。”
“他們已經認定了你不會產生感情,就算你自己不這麼認為,又有什麼用?”
溫邇不以為然:“再說,你能有什麼感受?憤怒?不甘心?這些都沒有意義,蒲影,你——”
“很疼。”蒲影說。
溫邇話音驟然停頓。
他眼尾狠狠跳了下,抬起頭,這次他看著蒲影的神色真像是在看一個怪物了。
溫邇的喉嚨微微動了下,他看著蒲影,嗓子忽然啞得厲害:“……你說什麼?”
蒲影補充:“是因為你,但不是對你。”
溫邇:“……”
蒲影取出幾本最新的S級期刊,放在桌上。
溫邇一直沒有給他解釋來意的空檔,直到現在,蒲影才終於有機會說這些:“我不是來看你的難堪,今天來有兩件事,第一件是通知你……”
蒲影說:“你已經不是電子風暴領域的權威了。”
溫邇臉色倏地慘白。
他的瞳孔像是被針狠狠扎了一下,始終被強行忽略壓制的不安終於徹底騰起來,把他整個人吞噬得幹幹淨淨。
溫邇想問為什麼,張了幾次嘴,卻都發不出半點聲音。
“有黑客破開了你的電腦密鑰。”
蒲影沒有讓他困惑太久,翻開期刊:“他公開了你這些年秘密整理的,最真實、完整的,有關電子風暴受害者的全部數據資料。”
溫邇嘶聲問:“……怎麼可能?!”
……怎麼會有人破開密鑰,還能看到裡面的內容?!
溫邇根本無法相信這件事:“我明明設定了自動刪除程序!那臺電腦是絕對安全的,除了我,沒人能看到我電腦裡的東西……”
蒲影:“駱燃說,他也曾經入侵過你的電腦,看見過裡面的內容。”
“那是我故意放他進去的!我是為了騙他!”
溫邇雙目赤紅,他幾乎已經顯得歇斯底裡:“我早把他的密鑰刪了!就算能拿到他的虹膜數據,除非有人能記住當時的所有操作,從後臺追溯,逆向破解——”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個可怖的念頭忽然騰起來,死死扼住了溫邇的喉嚨,讓他再說不出一個字。
“這些數據被抹去當事人具體資料後,全部公開展示,所有人都可以免費調取使用。”
蒲影不清楚溫邇的念頭,繼續向下說:“有人已經得出了初步成果,對你研究中的偏差和錯誤的治療方案作出修正。”
“這幾天裡,他發表的一連串相關論文,在專業內就已經有了廣泛的認可和引用……原本刊登你那些論文的期刊,大都發了緊急勘誤聲明,並且承諾加快排查,對涉事論文一律撤稿處理。”
蒲影:“我不是專業人士,今天的晨間新聞裡,科學部的期刊評論員說,屬於你的時代結束了。”
溫邇癱坐在椅子上。
他的眼睛幾乎已經成了死灰色,直愣愣瞪著蒲影:“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蒲影:“我說過了。”
溫邇張了張嘴,沒能反駁出聲。
……蒲影的確說過了。
在剛開始和他談話的時候,蒲影就已經說了兩次,他的研究存在偏差,他的治療方案有錯誤。
是他太自信,他以為自己已經安排得足夠穩妥……他沒想到有人能破開他的電腦。
可這才多久?怎麼會有人的科研能力強到這個地步,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寫出被高度認可廣泛引用的修正論文?
溫邇忽然生出來更可怕的念頭,他瘋狂地翻開那幾本期刊,逼著自己瞪大眼睛,看完了所有論文。
他像是被帶著徹骨寒意的刀刃扎進胸口,毫不留情,狠狠豁開。
蒲影的確是不是專業人士。
這些論文裡,最能要他命的,反而不是研究和治療方案的勘誤,而是被順手夾進去的兩篇最不起眼的小論文。
研究和治療方案錯了,他還可以辯稱成是自己的水平不足。隻是限於客觀條件和個人能力,得出了錯誤的結論,是沒有惡意的無心之失。
但被順手作為搭頭發表的兩篇小論文,一篇是直接利用他收集的數據,證明了“高頻率探測會嚴重傷害探測者身體”的結論,另一篇直接對他四個月前那幾篇論文的數據提出了明確質疑。
他原本還有機會,利用這個時間差,緊急申請特殊貢獻避難條例,來替自己脫罪。
雖然難免狼狽些,要身敗名裂一回,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但總歸還能脫身,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可這些論文一旦發表,就徹底封死了他給自己留下的所有退路。
而那篇沒有人注意的、隻佔了四分之一個版面的小論文,補全了聯盟法律的漏洞,最終鑿實了他全部的罪狀。
這些論文,把溫邇直接逼進了絕境。
“論文是匿名發表的,通訊作者署名是PU.Y,登記了我的身份ID。”
蒲影說:“但我並不認識論文的作者,”
溫邇沒有質問蒲影,他脫力地倒在椅子裡,閉上眼睛。
……他認識。
溫邇幾乎不需要額外花費力氣,再去推測這些論文的作者,還有那個破開他電腦的黑客的真正身份。
他的腦海裡已經浮出了那個影子。
那個藏在駱燃身體裡的,每次都能輕而易舉把他逼到絕境的“蒲影”。
那真的隻是駱燃迷失在電子風暴裡,在原本的人格被逐漸吞噬消解後,出現的一個新人格嗎?
……
那個失去了所有的部下和戰友,已經半瘋了的軍方負責人莊域,又像是站在了溫邇的面前。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
軍方那支小隊被電子風暴吞噬後,溫邇順利地替自己脫去了所有責任。
一切都順利至極,他記錄下了那些人被吞噬後的完整電子脈衝,用自己的第一篇論文一鳴驚人,在電子風暴的研究領域站穩腳跟。憑借那篇論文,他很快就被特批進了科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