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搬弄著石頭。
就跟去了海邊喜歡挖沙子一樣,不分年齡。
時間慢慢流走,孟歡都沒意識到池水慢慢涼了下來。
藺泊舟下馬車時,難得見王府門口空空如也,沒有平日等他的身影,他蹙眉,王妃呢?
下人說:好像在荷花池那邊摸石頭,玩的很開心。
摸石頭
藺泊舟抬了下眉,臉上看不出情緒:是嗎。
腦子裡閃過昨晚的木笛,他問:除了王妃,還有誰?
還有崔閣老家的小少爺。
藺泊舟抿了一下唇,往常他會徑直回寢殿沐浴,不過短暫地思索,他抬眉:去池子旁看看。
水波晃動,青苔飄零,池水已經被攪得渾濁。
孟歡再摸出一隻蝦時,左右說:王妃,天色晚了,該上來了。
孟歡還沒說話,崔涵先喊:王妃玩兒就玩兒嘛,你們一直催什麼,也太掃興了!
他一副興致依然高昂的狗腿模樣:王妃,你剛才摸到那條魚真肥!那片水草茂密翠綠,應該還有油水肥厚的魚蝦!
孟歡不怎麼愛理他,走向水草另一頭。
藺泊舟過來時,就看見池岸旁圍了一堆加油打氣的奴才,水草薅得遍地都是,荷花也被踏爛了一些,而孟歡站在水中,腰纏著衣裳下擺,目光正巡視水面,儼然一副摸魚健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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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站著個煽風點火的崔涵:石頭底下!石頭底下!我剛看見有蝦子梭過去!
孟歡扭頭,逆著夕陽的光芒,見藺泊舟的緋紅朝服站在岸邊,周圍跪了一地,他背著手,居高臨下又沉靜地看著他。
孟歡看了看天色。
又看了看崔涵。
他表情微變,叫了聲夫君就開始往岸上跑,白皙的腳在水裡踩著,走路很慢,有一處水比較深,孟歡剛踩下去便踉跄了一步,站起來,到池岸旁被一塊較高的石頭擋住。
他有點兒走不過去了,站在原地,求助的目光看向藺泊舟:那個,夫君,過不去了
可憐巴巴的。
藺泊舟忍耐至極地闔了闔眼皮,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鞋履踩上湿潤的石頭,朝服下擺拂過荷葉,探手摟著孟歡的腰將他輕輕抱了上來。
跟抱小孩兒似的,孟歡樓著他的脖頸,整個人有點兒羞恥。
旁邊崔涵瘋了一樣往岸上跑,跑上來了拼命磕頭:拜見王爺!
藺泊舟眉眼陰沉,沒有理他。
一股無形的壓抑的氣氛充斥其中。
他蹲下身,拿起岸邊散落的兩隻靴子,慢條斯理地抬起孟歡一隻腳。
因為腳沾著水,他取出帕子擦了擦,這才把孟歡白淨小巧的腳插進靴子裡。
看得出來,他對今天有人帶他老婆玩的遊戲很介意。
周圍鴉雀無聲,全都看著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滔天的藺泊舟,蹲身給老婆穿鞋。
孟歡也有點兒呆:夫君
他倆行房之後藺泊舟會給他穿,但畢竟周圍沒人,可現在被這麼多人盯著,孟歡有點兒不好意思。
穿好,藺泊舟站了起身,語氣異常溫和:歡歡下午玩兒開心了?
孟歡鬢角沾著水汗,點頭。
藺泊舟:開心就好。
不過轉瞬之間,他轉向了崔涵,語調似乎差不多,但透著讓人後背發涼的森寒:崔涵,讓你帶王妃解悶兒,你就帶他往水池子裡跑?
崔涵頭皮發麻:晚輩
他沒想到,藺泊舟會來。
本意是想跟王妃玩兒開了,取得他的信任。
可現在信任整沒整出不知道,反倒觸怒藺泊舟。
崔涵脊背僵硬:呃,起初隻是晚輩下水,沒想到王妃也會下
他指望著,孟歡能替他說說話,畢竟,他倆剛才玩水還挺快樂。
誰料。
想到崔涵再三內涵自己,孟歡知道這是藺泊舟做主的好機會,無辜地點了點頭:對,就是他,慫恿我下水。
崔涵:
第39章
陰沉的氣氛像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崔涵想要解釋什麼, 突然被重重一耳光扇在臉上,扇得他頭都歪了一下,耳鳴眼花, 腦子裡晃蕩,膝蓋一軟跪在地上。
王爺恕罪!
他驚慌地看著眼前的臉。
藺泊舟字句陰冷:這一耳光是替你祖父打的,打你這個不學無術的東西!自己頑劣便罷了,還要帶著王妃,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本王絕對活剝了你的皮。
這是警告。
藺泊舟何其精明,一眼看出他試圖巴結孟歡,試圖謀取些什麼。
他是內閣首輔家的少爺,可他竟然因為王爺袒護孟歡而挨了這個耳光,挨得他後背清涼,渾身冰冷。可他若不是崔閣老的孫子,恐怕挨得不是巴掌,就是刀子了。
崔涵紅爛了半張臉,眼前發蒙,還得不停點頭,王爺教訓的是。
藺泊舟牽緊了孟歡的手,垂下眼睫,終於送出了一兩個字:滾吧。
崔涵頭臉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渾身涼透, 失魂落魄地離開王府。
他坐到馬車,回到了崔府外,胡同盡頭靠著一襲修長挺拔的身影。少年大概十七八歲,額頭編著小辮,手裡拿著一把弓弩,指腹磨出厚厚的繭子,雙眼極其銳利,讓人聯想到原野的蒼鷹。
少年無不嘲笑:小少爺,這是挨了誰的打了?
崔涵咬牙,臉上不復孟歡跟前的無賴傻笑,漆黑的眼睛病態猙獰,幾欲滴血:安垂!跟你有什麼關系!你又來看我的笑話!
不是看你笑話,大少爺跟我說了,你此去不僅不能成事,還有可能引起藺泊舟的警覺,他拍了拍手,果然如此,喜聞樂見。
他話音剛落,憤怒欲狂的崔涵走上前,拽著他的頭發,拼命往牆頭磕,磕出一塊血跡。
安垂沒有還手,目光輕蔑。
崔涵松手:你不過是朱裡真的質子,怎麼敢用這種語跟本少爺說話,啊?!!!
他開始嘶吼,發泄在藺泊舟處受的氣。
沉默半晌,安垂搖頭:小少爺還是繼續沉迷酒色,不要再插手政務得好。
但換來的,又是崔涵一記重拳。
可他這羸弱的力氣怎麼弄疼遊牧族的皮肉,安垂笑著,好整以暇目睹他發瘋的樣子。
王府內,孟歡讓藺泊舟牽著手,回到了寢殿。
以往隻有藺泊舟在車馬勞碌後才沐浴,孟歡隻是蹲旁邊說說話,可這次藺泊舟語氣毫不留情:脫了。
孟歡一身沾了池塘裡的腥餿水草,頭發都串味兒了,脫掉衣裳下了水池,變成跟藺泊舟面對面赤身相對,下颌搭著池沿,耳後浮起一層難掩的紅意。
他頭發被藺泊舟撈起,在細致地清洗,孟歡忍不住回頭,能看見藺泊舟微垂的眼眸,看起來情緒似乎平靜從容。
再聯想他打崔涵那一耳光。
藺泊舟似乎從來不會把情緒帶到他身上。
孟歡想了想,問:王爺剛才為什麼那麼生氣?
崔涵?
孟歡嗯了一聲,想轉頭看他,被他微涼的大手按住了肩。
藺泊舟目光很淡,一寸一寸,烙在他的後背,指腹緩慢撫摸,像在撫摸白皙光滑的綢緞,歡歡要知道,大多主動靠近你的人,其實心術不正。
藺泊舟權傾朝野,孟歡是他的妻子,他倆融為一體,藺泊舟的缺點也許不好找,但孟歡卻實打實是他的軟肋。
多少高官大吏,就栽在妻兒身上。
孟歡剛哦了一聲,察覺藺泊舟手放在他的腰身:歡歡今天怎麼沒來府門迎接為夫?
當時孟歡在池子裡踩水,踩得開開心心,沒生出心思分辨,剛想說:我忘了時辰
他的後背貼上了發燙的東西。
水聲流動,藺泊舟不知不覺間離他離得很近了,輕輕攏著他的肩膀,湊近親他的耳朵,親的微微發膩時,笑著說:那就現在補償一下為夫,好不好?
床上,孟歡無聊地摸摸白皙的肚皮,他身旁的被子裡空著,溫度都涼了。藺泊舟在書房讀書寫信,隔著纖薄的門框,能看清對面端坐著的修長的身影。
孟歡百無聊賴地爬起身,撐著被褥的手臂發酸,肩膀從骨頭裡泛出一股酸疼感應該是剛才行房之後的痕跡。
腦子裡閃過這句話時,孟歡腦子裡突然空了一下,手腕停住,不知怎麼想起下一句
隻有身上的酸疼感,會彰示著藺泊舟曾經擁抱過他,其他時間,這個人完全不屬於自己。
孟歡坐在床頭,垂下眼,莫名怔了一下。
雖然自己和藺泊舟關系親密,但沒有戀愛過程,隻有成親以後彼此嫻熟到極致的從容,總覺得太快了。
孟歡莫名想。
古代的夫妻都這樣嗎?沒有戀愛過程,媒人介紹,吹吹打打,睡了一覺,兩個人就開始廝守到白頭。
藺泊舟對自己也這麼想?
藺泊舟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愛情啊?
孟歡不太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而自己思來想去又想追索什麼,他晃了晃頭,想著這也許是吃飽了闲著的錯覺吧。
遊錦弓著腰從門口進來,問:王妃,菜擺到什麼地方?
放到外面的桌子上吧。
孟歡整理好衣衫,將系扣扣好走出去,藺泊舟正在寫一封信,不過他寫到一半筆便懸空,坐椅子裡,略感疲憊地抬起了眼。
他旁邊站著的陳安,連忙掏出一隻玉白色的瓶子,倒出一枚藥丸,拿起茶杯:王爺,請用。
藺泊舟喝了下去,手還拿著筆,喉頭的線條利落幹練,渾身卻浸透著一股仿佛沐浴在濃霧中的潮湿感。
讓人感覺,他快要窒息了。
孟歡怔了下,問:王爺怎麼了?
沒事。藺泊舟簡短開口。
陳安神色卻凝重,道:近日天氣太熱,目不因火則不病,王爺的眼疾有復發的跡象。
眼疾復發?
走到藺泊舟身旁,他單手依然握著毛筆,下筆的字卻的確有些模糊,似乎眼睛被一層霧擋住,原本極為穩硬的筆墨變得繚亂紛擾。
他的眼疾,可以把藺泊舟從朝堂風光無限的權臣變成一無是處、可憐至極的瞎子,把他的驕傲踩踏在地,踩進泥水中,狠狠地踏爛,可以讓他從呼風喚雨的攝政王,變成被暴雨淋湿卻無處可歸的可憐蟲。
孟歡半蹲著,視線和藺泊舟平齊。
嚴不嚴重?
藺泊舟抿唇,溫和地笑著:不嚴重。
他唇角的笑意牽強,是刻意為了安撫他。而孟歡心裡清楚,眼疾,是唯一能讓他卸下平日虛偽的溫和面具,復歸於暴戾偏執,陰鬱狂躁的東西;是唯一能讓他全部的冷靜和理智化為烏有,變成不體面瘋子,出醜,變得難看的東西。
原書裡,藺泊舟幼年眼睛受傷時,以為永遠不會恢復光明,父親便將他作為棄子,轉而培養他的弟弟。
弟弟愚笨頑劣,可那本京城帶來精裝本的時論文集,還是給了狗屁讀不通的弟弟。
他再也看不見了。
他這輩子沒辦法了,隻能就這樣。
培養煦兒吧,王府需要有人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