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也點頭:是時候回朝廷了。
藺泊舟垂眼,望著水中漣漪:為時尚早。
還早?
兩人面露不解。
藺泊舟闲居府中,內閣沒有他的批示,怎敢輕易用權?如今朝廷公文堆積如山,部門公事走不了流程,烏泱泱積壓著,亂作一團,正焦急等候藺泊舟入閣擬票披紅方能繼續運作。
再者,藺泊舟幾天沒有出府,朝廷裡看他笑話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人已經唱起了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榻了,議論紛紛。
禮科給事中,科道瘋狗,七品官;工部員外郎,五品。
藺泊垂眸,一字一句說話,他倆芝麻綠豆大點官兒,怎敢來彈劾當朝監國攝政王?孟學明性格剛烈,尚能理解,那周郎君可是個見風使舵無利不起早的人。若說背後沒人主使,本王不信。
山行和沈青玉面露恍然:所以
所以,
將手中的酒倒入荷花池中,藺泊舟沉聲說,要是不揪出一條大魚,恐怕有些人以為攝政王是軟柿子,想拿捏就能拿捏。以後的彈劾紛沓而至,誰有那麼多時間應付?
沈青玉和山行後背發涼。
這話預示著藺泊舟要殺人了。
沈青玉認識藺泊舟六年,山行幼年起自先王藩國辜州起便隨侍他左右,兩人深知他辦事的手腕,非常硬,非常狠,任何試圖對他豎起獠牙的人,都會被他面帶微笑地拔掉獠牙,剪短利爪,再狠狠一腳踩入泥水中,踩得粉身碎骨。
不得罪藺泊舟,他就是君子。
得罪了藺泊舟,他就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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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中錦鯉遊動,競相吞食甘美的酒液,藺泊舟眼中泛起漣漪:要死一條大魚,殺雞儆猴才好。
沈青玉重重呼出一口氣:我這就回去告訴父親。
藺泊舟嗯聲,道:辛苦你了,沈二。
沈二後背涼意未褪。
王爺,告辭。
說完正事,安靜了一會兒,藺泊舟道:叫孟歡的侍女過來。
孟歡這幾日性情大變,變得實在過於離譜,已經到了引起人注意的程度。
不過,性格還算可愛,變化的方向很好,也讓他好奇改變的原因。
亭子外,被叫來的侍女緊張的面色發白,她在王府待了數年,還是第一次跟王爺說話,聲音磕絆:奴婢拜,拜見王爺
藺泊舟垂眸,不說話。山行代他問起:孟夫人最近有什麼異常?
異常?
孟歡的衣食住行由她一手操辦,穿書出現在昨日下午,但那時候有太醫和小奚奴照顧,與侍女無關,所以在接觸到孟歡,是昨晚夜間孟歡洗完澡回來。
侍女仔細思索後,突然道:哦,昨晚孟夫人問了個問題,問完人就有點不一樣了。
藺泊舟側過視線:什麼問題。
夫人問,他作為王爺的夫人,一個月能領多少月俸。
另一邊,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盤查的孟歡從府庫出來,掂了掂新鮮熱乎的五十兩銀子。
十六兩一斤,他手裡足足有三斤多重。
三斤多重,白銀!
沒見過世面的孟歡感覺人生已經達到了巔峰。
慈愛地看了看抬肩輿的男僕和撐傘的侍女,孟歡心情愉快,說:今晚回去給你們弄好吃的。
男僕:嘿嘿嘿。
侍女:嘻嘻嘻。
主僕們一路腳步生風,喜氣洋洋,回到孟歡住的大院子。攝政王闊綽至極,孟歡一個人住一個院子不說,還給他配了八個丫鬟,八個男僕,並兩個管事的婆子。
院子也大的很,當中一塊敞開的院壩,房子像四合院一樣圍著,空餘的地裡種了些花花草草。
孟歡有錢了,開始看這看那不爽,站府中挑揀:把這些野草野花都拔了,種些好看的花,比如牡丹,月季,薔薇,玫瑰
好嘞!
佣人們歡天喜地地拔草挖泥巴。
多開心呀,上午他們親眼見孟歡留在王爺身旁,為他打扇,端茶,郎才郎貌,伉儷情深,由此可見,他們小夫人要受寵咯!
夫人受寵,得到的賞賜就多,那他們下人跟著沾沾光,不也能吃得滿嘴流油了?
生活過得真有奔頭。
院子裡一派春天降臨的光景。
門口響起聲音,有人問:夫人在嗎?
孟歡探過頭,不知何時站了位衣裝素淨體面的中年婦人,頭發梳得順順溜溜,笑望著他。
她觀感還不錯,但她背後還站了個年輕女子,穿著綾羅綢緞,眉眼隱約憤怒,不太服氣地給孟歡行了個禮。
這兩人誰啊?
背後侍女先道:見過徐嬤嬤,徐姐姐。
夫人,奴家是王府總管徐圩的妻子,因府中先前沒有主母,王爺便讓奴家暫且代管府中的瑣事。如今王爺有了夫人,奴家想著應當前來稟告此事,也早稟請了王爺,讓夫人代管府事。
哦。
孟歡聽明白了,男主外女主內,攝政王府家大業大,女眷男僕數量眾多,家業繁重,藺泊舟未必管得過來,便有專門的管家和嬤嬤。
這嬤嬤,顯然是來給自己派活了。
孟歡說:你管吧,我不管。
我隻想吃喝玩樂。
徐嬤嬤笑了。
按理說孟歡作為一個妾室,本就沒資格管理府事,她假裝來問問,就想看看這小妾識不識好歹。
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看來府中雜物的最高管事還是自己,徐嬤嬤福了福身子要走。
她背後的年輕女子大獲全勝地哼了聲,注意到滿院子亂飛的雜草。
她停下腳步,夫人,院子裡在幹什麼?
孟歡剛來,人生地不熟,與人交往以和為貴,雖聽出語氣有點兒不善,但還是溫溫柔柔說:我打算拔了草,種些其他的花。
徐嬤嬤愣了一下。
她其實並不認為孟歡會在王府待多長時間。
但她笑了笑,也沒說話,倒是徐姐姐忍不住道:夫人下次要動府裡的東西提前說一聲吧。你剛拔出來的不是野草野樹,而是梅花!王爺喜歡梅,尤其是春日疏影橫斜水清淺的雅景,嬤嬤便讓府裡各處院子的角落都種下,討王爺的趣兒。長了五年,沒想到夫人不懂,竟然給拔了!
被這通抱怨,孟歡好像被當頭潑了盆冷水,渾身冰涼,但頭皮卻泛起一股燙意,撓頭發:是嗎。
不管別人說的對不對,孟歡是一被指責就容易難堪的人,耳朵燒得有發紅。
他慢慢低頭,不說話。
感覺有什麼東西,從心口重重沉了下去。
徐嬤嬤忙說:夫人,沒關系,院子是夫人住的,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芳姑,你真多嘴。
徐芳姑:本來就是
孟歡唇角往下撇,輕輕吸了吸氣。
徐嬤嬤和徐芳姑轉過身去時,他們的背後,侍女們忽然爆發出一陣夫人!夫人!夫人不必傷心!的呼聲。
眼眶逐漸模糊。
孟歡揉著眼睛,眼淚吧嗒吧嗒下來了。
荷花池旁,薄暮冥冥,昏黃光線落入亭中。
山行收拾起桌面的書卷,放入書箱中。藺泊舟堅持看書,二十多年孜孜不倦,不過眼疾復發時不宜用眼,便是山行和幾個清客一起念書中的內容,他光聽著。
今天的書念完了,山行說:王爺,該用膳了。
藺泊舟摘下了覆在眼部的薄紗,道:嗯,今晚再叫一趟太醫過來。
是。
山行回頭要走,前方匆匆走來一個侍女。
藺泊舟認出她是孟歡的人,問: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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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噗通一聲跪地,哇哇大哭:求王爺做主,我們夫人,夫人,讓徐嬤嬤和她女兒給罵哭了!
一路往孟歡住的院子過去。
鞋履踩在石板,山行偷偷望了望身旁一言不發的攝政王,心情十分復雜。
按照他以往對王爺的了解,王府中女眷男僕太多,經常會鬧矛盾,吵架,厲害時還有偷情被責罵後跳井的,但他從來都不會過問。
他的精力花在朝廷,花在大宗,花在內閣六部十三省,既要兼顧蒼生又要應對政敵,已耗盡了他的思慮,讓他經常頭痛,徹夜難眠,眼疾也時時復發。
可這次,藺泊舟聽見稟告,倒是意外地站了起身:什麼地方。
腳步紛沓到了院門外,孟歡頭深深地垂著,像朵小蘑菇似的一動不動。而他身旁的徐嬤嬤面色尷尬,說著什麼,眉間已經隱約有些不耐煩。
但她看到藺泊舟的那一瞬間,噗通一聲,變臉比翻書還快地對著孟歡跪了下去,聲音悽楚:夫人,是婢子的錯,婢子多嘴,求夫人息怒,求夫人息怒
她慌了。
她在這攝政王府當了六年的管家嬤嬤,一直以來自認府中主母,內事一手操辦,真沒想到說個小妾幾句能驚動王爺,也沒想到,王爺真的會來。
徐芳姑無不驚訝地看母親,道:娘,他隻是個妾,你可是管事嬤嬤,為什麼要跪啊?
藺泊舟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徐芳姑噗通一聲也跪了。
孟歡低著頭,眼角汪著淚,腦子裡一片茫然。
他哭,單純就是有點兒難受吧,穿進一本人生地不熟的書裡,不管幹點什麼都有人管,有人譏笑,當個妾還被人看不起,就是覺得自己廢物,就是有點上頭就難受哭了。
那徐嬤嬤,也是一直勸:夫人哭什麼呀?夫人有話直說呀,夫人真是個嬌貴脾氣,奴家任打任罵,可就是見不得夫人哭,你要是生氣,你打我的巴掌呀?
孟歡就:啊對對對,我就是廢物,我就哭。
明裡暗裡,還不是說他心理脆弱,聽兩句罵就哭了。
咋了?許你陰陽怪氣,不許我哭?
孟歡也怪無語的,本想靜靜等情緒沉澱,誰知道眼前突然噼裡啪啦跪了一排。
他抬眼,看到幾步外的藺泊舟,接近傍晚,夜色從他背後一路燒來,將林間和屋檐染成昏暗的霞色,他高挑的身影站在陰影中,垂眸陰沉沉地看著他。
誰把他招來了啊!孟歡直接擦幹眼淚。
但他眼眶還是紅紅的,鼻尖也有點兒紅,睫毛讓眼淚沾的湿湿的,神色殘餘了幾分脆弱,揉紅的唇瓣也微微下撇著。
亭子裡,藺泊舟坐下了:怎麼回事。
空氣中彌漫著難以言喻的恐懼感和壓迫感,尤其藺泊舟面無表情往哪一坐,幾個參與者冷汗直流,雙腿打顫。
徐嬤嬤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藺泊舟抬眼,說了一個字:打。
徐嬤嬤雙手一顫,走到他女兒身旁,拎著衣衫將人抬起來,對著她的嘴巴狠狠一巴掌。
啪!
她打得很重,左右都驚了,眼看一個通紅的印子出現嘴邊,發髻頓時歪倒,可徐嬤嬤並不停手,揚手又是一巴掌。
藺泊舟再說了兩個字:下去。
徐嬤嬤連忙點頭,心疼地看著女兒,眼含淚說:謝王爺開恩,謝王爺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