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若卿愣愣地坐在在廳堂之中,看著龍鳳喜燭上的燭淚,順著鎦金蓮花燭臺緩緩落下。
忽覺自己的心,也隨著那燭淚一併落下,一滴一滴摔得支離破碎,再也拼接不起來。
在她身前,每一個迎來送往之人,一見到她,都笑意盈盈地恭賀道:“恭喜王妃,賀喜王妃!”
然而每一句聽在耳中,她都覺得無比的刺耳。
不知道,為何自己的夫君迎娶側妃,她這個正室王妃,還要來到大庭廣眾之中,接受眾人的道賀!
可接受的道賀越多,她越覺得諷刺,因為她原以為,她與他之間,真能如他所說,能一生一世一雙人,而如今來看,卻完全成了一個笑話。
記得新婚那晚,也是在這樣一對龍鳳喜燭之前,莫俊晨曾執起她的手,為她親手戴上紅血羊脂鐲。
他對她一字一句,皆溫柔無邊地說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願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相離。
莫俊晨說出這一句時,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意,眼中滿是真摯與深情,那一刻,她紅了臉,也動了心,而心一動,也就再難收回。
也就是因為這一句,那兩年她在京中留作人質,被初登大寶的皇帝,軟禁在皇宮之中。
無論宮中的夜再冷、再漫長、再難熬,她始終都覺得心中是暖意融融的。
她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身赴邊疆的他,能白馬輕裘而歸,與她再續前緣。
然而一月前,她等來的卻是,他白馬輕裘挽著一女子的手而歸。
那天,庭前的海棠花開得正好,那女子著了一身淺緋色的流雲月華裙,立在花影婆娑中,身量纖纖,孱弱嬌媚,讓人一見便心生憐惜。
那女子一見到她,便低垂著眉眼,無比恭敬地輕喚了她一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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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聽到那女子的這聲輕喚,讓若卿滿心的期盼,瞬時化為了泡影。
那一晚,在燭影搖曳下,莫俊晨深深地望著她,對她言辭懇切地說道:“若卿,羽霓是驃騎將軍之妹,我身赴邊疆時,她曾為我擋過箭,在我受傷時,也無微不至地照顧過我,我不能負了她!”
“若卿,請你相信,不管我納了多少妻妾,你在我的心中,永遠都是最特別的一個!”
那一刻,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夫君莫俊晨,能如此情真意切地看她,又對她說出這樣殘忍至極的話語。
不能負了她,那麼她呢?就可以被辜負嗎?她等了兩年,盼了兩年,然而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句,那麼當初新婚時所做的承諾,對他來說,又算是什麼呢?
若卿已記不得那一晚,她與他究竟僵持了有多久,隻知道最後,她在他滿是乞求的目光中松了口:“你若喜歡,就都隨你吧!”
說出這一句之時,莫俊晨立刻滿帶感激與喜悅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刻,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骨節分明,十指修長。
曾經被這一雙手緊握時,她覺得既溫暖而又甜蜜,然而此刻,她卻隻覺得冷。
2
那天夜裏,若卿不知道喧天的鑼鼓聲是幾時停歇的,也不知道憐月閣的燭火是幾時熄滅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凝煙閣的。
她隻知道,那晚屋外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似乎斷斷續續地下了一夜,而她的淚水,也整整流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羽霓一早便來到凝煙閣中請安,隻著了一身素色長裙,梳了一個極為簡單的發髻,但看起來卻愈發的我見猶憐,不勝嬌柔。
請安時,羽霓眉眼低垂,顯得既謙卑而又恭敬,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恃寵而驕,她似乎又語音婉轉地說了些什麼,但若卿沒有聽清楚。
若卿隻知道,最後羽霓是攙著莫俊晨的手,在溫柔淺笑中離去的。莫俊晨牽起她手的那一刻,眉目深情,言語溫柔,然而卻始終沒有,看向身後的若卿一眼。
而後的一連多日,莫俊晨每日都留宿在了憐月閣中,其餘時間,他也幾乎與羽霓形影不離。
若卿也隻有在園中偶遇時,才能遠遠地看著他的身影了,這種隔水相望的感覺,讓她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她與他素不相識之時。
那一日晚間,在反復猶豫了很久之後,若卿去到了書房。
若卿一進入書房之中,便見莫俊晨低垂著眉眼,在案前繪制著丹青,神情溫柔而專注。
若卿施禮時,莫俊晨隻是淡淡揚起眉,看了她一眼,而後出聲道:“王妃有什麼事嗎?”
而隻那一眼,便讓若卿入墜深淵,因為那一刻,她看到了莫俊晨的眼中,竟有著一抹莫名的煩躁。
而“王妃”如此疏離的稱呼,莫俊晨似乎還從未在與她獨處之時,對她用過。
若卿咬了咬唇,忍住眼中翻騰的淚意,才將手中的參湯,遞到了他的面前,言語哽咽道:“妾身,給王爺送湯來了!”
“放那裏吧!”
一語之後,莫俊晨又立刻垂眉作起畫來,那畫卷上所畫的女子,容顏嬌媚,五官娟秀,儼然是側王妃羽霓。
若卿愣愣地立在原地,看著他一筆一筆細細勾勒著畫卷上的女子,突然覺得此刻的他,是那樣的陌生與疏離。
她也曾多次,在晚間之時,來到書房之中,為夜讀的莫俊晨送湯,那時他凝望她的眼神中,還滿是柔情蜜意,然而此刻,她卻隻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厭倦二字!
或許,是見若卿久久未動,莫俊晨突然抬眸,微蹙著眉頭看她道:“王妃,還有其他事嗎?”
這一句,瞬時又讓若卿潰不成軍,想不到,他竟然用這樣的方式,對自己下逐客令。
直到走到幽暗無光的松濤之下時,若卿的眼淚,才再也抑制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淚眼朦朧中,她轉身回望,身後那華光如織的書房,忽覺那裏,仿佛已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自己再也不會有勇氣,第二次踏足的世界。
而就在這時,卻見莫俊晨從書房中急步而出,滿含喜悅地向憐月閣走去。
若卿含著淚水,目送他一步步走遠,隻覺那一刻走遠的,是她所擁有的一切。
時間一天天過去,雖然凝煙閣內,已幾乎見不到莫俊晨的身影,但若卿依舊保持著,閣內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曾經還在之時的樣子。
她每日都坐在閣中,默默地看,默默地想,仿佛隻要一切如舊,她就能守住他們的過往,就能守住曾經擁有他的點點滴滴。
盛夏時節,一連下了多日的暴雨,凝煙閣前的那株老梨樹,在疾風驟雨中,被幾乎折斷了所有枝幹,殘枝碎落了一地,已經看不出曾經繁花似錦時的模樣。
而這株老梨樹,是莫俊晨在他們成婚之時,親自求太後,從宮中移栽出來的。隻因她與莫俊晨,就是在這株梨樹下相遇相知的。
時隔多年,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與莫俊晨,在這株梨花樹下相遇的情景。
那日,他著了一身月牙白的錦衣,在落花紛飛梨樹下看著書本,眉眼溫柔,神情專注。
或許是她臨近的腳步,擾亂了他的心神,在花雨紛飛中,他突然微微抬首,看了過來,一雙眼清澈而透明,又帶著些許的迷茫與困惑。
而後,對著她淡淡出聲問道:“你是誰?”
若卿已記不得,那天自己在驚慌失措中,對他到底說了什麼,隻知道在他抬眼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厲害。
成婚那晚,他帶她來到凝煙閣前,她第一眼便認出了閣前的這株老梨樹,就是那株本應種在皇宮之中、她們第一次相遇之處的老梨樹。
那時,莫俊晨挽著她的手,對她笑得無邊溫柔,問她可喜歡。
當時,她還笑說著他傻,然而心中卻是滿滿的甜蜜與感動。可如今來看,那個傻的人,似乎隻有自己。
那晚,若卿握著老梨樹斷裂的花枝,在庭前整整站了一宿。
她想起了昔日在這一樹梨花下,她與他相遇相識、賭書潑茶、琴瑟和鳴的情景。
而如今,這些已如這株老梨樹一般,再不復當初,唯獨隻給她留下了,一片深深地哀傷!
3
次月初,莫俊晨走了,隨州發了水患,他去監察水患治理情況。
原本風雨無阻日日來凝煙閣請安的羽霓便三天兩頭推說身體不適,再未來過。
原來她的恭敬順從就隻是裝給莫俊晨看的。
但如此也好,她與她本就無話可說,更不想與她相見。
那段時日,王府裏出了竊賊,管家的賬目出了紕漏……若卿卻總是懨懨的,對打理這些事情,提不起絲毫興致。
而羽霓卻拿出了當家主母的姿態,將諸如此類的大小事務,都處理得妥妥帖帖。
因此,王府中各種貶損若卿的閑言碎語,一時之間也多了起來,而羽霓,更是在每次與若卿擦肩而過時,目露挑釁,言語譏諷。
然而每次,若卿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著、聽著,對這些從來不予以理會。
在莫俊晨走了數日之後,若卿的兄長反而來了。
一見到凝煙閣的冷清寂寥,又見到下人們對她敷衍搪塞,兄長就立刻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她是驃騎將軍的妹妹,可你也是我們尚書府的千金,何況你還是正妃,為何就不能去爭一爭呢?”
“你一味隱忍,他們隻會覺得你好欺淩,更加地得寸進尺!”
若卿知道,兄長是很生氣的,因為當初這門親事,兄長本就是不贊成的。
兄長始終覺得,這皇室之家,乃是是非之地,何況她出嫁時,大局未定,稍有不慎,他們紀家,便會在這皇權爭鬥的泥潭中,摔個粉身碎骨。
但若卿卻是堅持要嫁的,因為她在梨樹下,第一眼見到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時,便入了眼,更入了心。
但此刻的她,拿什麼來爭呢?爭了得到的,就會是她所想要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