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把他當成了一具屍體。
可是他的行程到底給拖到了第二天,因為有工作要交接,晚餐還接到了當地政府的邀請——當地除了農產品之外幾乎沒什麼別的收入,政府希望能借他們的品牌效用給本地打廣告,用本地不值錢的土地招商引資。
因為談的都是正事,席間大家都比較有分寸,沒人灌酒,又有宋連元找看著,徐西臨其實總共喝了不到二兩,離席的時候臉還一點都不紅,談笑風生思維敏捷,不用酒精測試儀檢查不出他喝酒了。結果晚上回去就不行了,吐了個天翻地覆,疼得站都站不起來。
宋連元也是心疼得不行:“不行還是去醫院吧?來,哥背著你……要死了還玩手機!”
徐西臨站不起來,手指卻能動,宋連元看見他給“豆餡兒”發微信說:“剛跟一幫人吃完飯,放眼一桌,除了胖子就是老大爺,還有個黑臉,感覺眼睛都快被傷得近視了,我想回家。”
後面還附了個不知道什麼玩意的表情,純屬撒嬌。
“黑臉”宋連元內心很復雜。
對方秒回:“好,明天我接你,有驚喜。”
宋連元眼睜睜地看著徐西臨一邊疼得冷汗直下面容扭曲,一邊抑制不住笑。
還有力氣聊騷,看來是沒事。
宋連元七竅生煙地把他往那一扔:“你還是自己爬吧。”
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徐西臨覺得自己更不好了,還是堅強地爬了起來,活鬼似的要往機場趕。宋連元百般不放心:“不在這一天兩天,要不你還是先去醫院看看,拿點藥吃,好一點再回去做個徹底檢查行不行?”
徐西臨早已經歸心似箭,再說也不知道竇尋的“驚喜”是不是有時效性,萬一他買了什麼容易過期容易壞的東西,豈不是浪費心意?
他浪費的年華太多,已然成了個吝嗇鬼,一分一毫的心意都不肯錯手。
宋連元明白他是怎麼想的,抬手摑了他一巴掌:“混賬東西,你愛死不死。“
竇尋把存在手機裡的航班信息反復看了好幾次,早早把工作上的事都安排好,準備去接人,急匆匆跑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見邀請他回國的老教授,老教授上下打量他一番:“你這是要相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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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尋:“……”
教授又問:“一直也沒聽你說過,有對象了嗎?”
“有,正要去接。”竇尋交代了一句,趕緊跑了,生怕老師拉住他暢談婚姻與收入水平之間的計量關系。
竇尋先跑去徐西臨家,給了灰鸚鵡一把堅果,還在敢怒不敢言的大鳥脖子上系了個小領結。
他花了好長時間鑽研了一道藥膳,要煲很久,竇尋把火關到最小,又把客廳裡的一個包裝好的紙盒打開看了看,怕鳥禍害,把它放在了房間裡鎖好門。
這時,徐西臨的信息到了:“要登機了。”
明知道徐西臨的航程有三個多小時,竇尋還是坐不住了,幹脆去機場。
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中了一個億的彩票正要去領獎,充滿了坐立難安的期待。
宋連元用了徐西臨的辦公室,登機的時候徐西臨也給他發了一條信息。宋連元有點封建,其實還有點迷信,每次家裡人出遠門,上下飛機他都要人家給來一條信息,登機時必要回“一路平安”,然而這天被徐西臨氣壞了,哼了一聲,曬著他沒理。
半個小時以後,徐西臨的趙助理突然從外面闖了進來,一臉見鬼:“宋……宋……”
宋連元皺著眉看他。
趙助理哆哆嗦嗦地把手機遞給他,是社交網站推送的緊急新聞,宋連元看了一眼,腦子裡“嗡”一聲——
第66章 生死
“……x月x日上午十時許,x地機場發生特大事故,機場擺渡車與一輛失控的工作車相撞,工作車起火,致使航班延誤,經初步核實,該工作車未按照既定線路行駛,並於途中突然加速,撞上正在運送x次航班旅客的擺渡車,肇事司機已經死亡,事故原因在進一步調查中。由於擺渡車較為擁擠,具體傷亡人數需待進一步確認……”
下面是幾張手機拍的現場起火照片,隔著手機像素都能感覺到現場的混亂。
趙助理:“我們老大就是這班,我訂的票,宋總……”
“去你的,沒事,”宋連元喘了口氣,故作鎮定地對助理說,“擺渡車得跑好幾趟呢,不一定是哪輛,我打個電話問問他。”
趙助理的臉色沒有好一點:“我打過了……關機。”
宋連元有些粗暴地衝他揮揮手,不相信他,非得自己親自坐再打一通,依然是關機。
徐西臨這種一天一百六十個電話的人,不到空姐來提醒的時候,他是不會提前關手機的,萬一因為機場出事航班延誤,他會第一時間把所有人通知個遍。
趙助理坐立不安地覷著他的臉色:“宋總,怎麼辦?”
宋連元原地呆了幾秒鍾,而後他仿佛連自己也不相信了,無意識地又撥了一通電話,徒勞地聽著裡面冷冰冰的電子音又響了一遍,整個人有點發木。
說實話,要是這事落到別人頭上,宋連元第一反應都是“怎麼可能,哪會那麼倒霉”,但是落到徐西臨身上,宋連元腦子裡首先反應的就是“不會真的吧”。
徐西臨小時候多病,沒來得及長大又失怙,宋連元他們老家那邊有個說法,認為這些坎坷太多的人命裡帶邪,容易招不好的東西,他總想讓徐西臨有空去隨便拜個什麼教的神,尋個保佑,可那小兔崽子每次都拿他的話當耳旁風。
宋連元:“去機場。”
基地到機場開車得一個多小時,趙助理一路超速違章,宋連元沒顧上說他,自己都在神思不屬。
他止不住胡思亂想——要是過去發現是虛驚一場,他就把徐西臨的手機摔了,玩微信的時候一秒都不離手,一有事就找不著人,什麼玩意!
可要萬一……
宋連元沒敢往深裡想,眼淚差點下來。
他從十二歲就開始每年跟著他媽去徐家拜年,眼看著徐西臨從流著鼻涕到處抱大腿小崽子一直長到這麼大,會說話以後跟前跟後,“哥哥長哥哥短”,嘴甜得不行。
那幾年兩個人一起走南闖北,近乎相依為命,他感情上接受不了。
宋連元小時候,他媽挨他那人渣爸爸的打,母子兩個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終日,是常常光顧他們家包子鋪的徐律師替他們奔走,又幫他們找專門負責離婚官司的同學,又是幫他們墊錢,宋連元那時候就發過誓,將來徐進老了,他給養老,徐進沒了,他來送終,她兒子就是他親弟弟,要是兄弟有本事,他絕不貼上去討嫌,要是兄弟沒本事,他管照顧一輩子……要是人真在他眼皮底下出點什麼事,他將來下去怎麼交代?
而瞥開道義與感情,徐西臨也是他的半壁江山。
對於“鄉裡”來說,宋連元是奠基人,徐西臨就是靈魂,這一攤家業,沒了誰也不能沒了他。
宋連元趕到的時候,發現現場還在亂,比他想象得還慘烈,本地新聞已經出了,傷亡人數在不停上漲。因為不確定肇事司機撞車東西,還不能排除恐怖襲擊的可能性,警戒線拉得老高,安檢瞬間升高了幾個等級。
宋連元腦子一熱,就想直接衝進去,被警察和地勤警惕地給擋回去了,他有點語無倫次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亂七八糟地把身份證駕照手機信用卡一股腦得都掏給人家了。
接待人員哭笑不得地把手機信用卡還給他,回頭跟同事打了個手勢,又好言好語地對他說:“先生您別著急,先坐一會,我們立刻核實一下情況。”
“核實”兩個字觸動了宋連元敏感的神經,他抬頭一看,見裡面的工作人員在翻一本什麼東西,頓時反應過來,他們可能是在核對已經確認的死亡名單。宋連元一下腿都軟了,全部的期望命懸一線,搖搖欲墜地吊在那位工作人員身上,見他飛快地瀏覽完一張紙,衝這邊搖搖頭。
宋連元差點當場瘋了。
搖頭是什麼意思?
“沒了”還是“名單上沒有”?
接待人員看他臉色不對,忙說:“沒有,已經確定身份的死者名單裡沒有,先生您冷靜點,我們馬上給您查。”
後來聽趙助理說,其實警方和機場工作人員都挺有效率的,但是對於宋連元來說,沒一秒都是油鍋翻滾、反復煎熬。二十分鍾以後,兩個人打聽出了醫院在哪,推拒了機場派車,一路風馳電掣地往那邊趕。
趙助理覺得大老板眼睛發直,趕緊說:“宋總,您別著急,肯定沒事。”
宋連元沒聽進去,出了事,把人送醫院後的第一時間肯定是通知家屬,徐西臨沒家屬,他勉強能算是個緊急聯系人,就算他手機摔壞了、找不著了,隻要人還有意識,不會一點消息沒有讓他們到處亂碰的。
宋連元越想越哆嗦,快讓自己嚇死了,實在忍不住打電話給了高嵐。
聽見她聲音的一瞬間,他心裡的恐懼就好像決了堤,話還沒說,鼻子已經先酸了。
“怎麼了老黑?”高嵐問,“你別著急,聽我的,深呼吸,慢慢說,天塌不下來。”
宋連元一手蓋著臉,往後座上重重一靠。
他們這些男人,平時總覺得自己頂天立地、無所不能,不好意思隨便哭,不好意思隨便示弱,自詡身如山巒,因此一旦有個疼、有個坎,就是“山崩”,反而越發難以承受,總是要有那麼個人……即使不在身邊,即使明知“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個凡人知道了也無濟於事,可是聽一聽她的聲音,就覺得自己這堆碎石瓦礫又有了活氣。
宋連元跟高嵐交代了一通,感覺心裡好過多了,他掛上電話,自己默默地坐了一會,想起徐西臨那句“遺產讓我老婆收著”,忽然問開車的趙助理:“你有一個叫‘竇尋’的人的聯系方式嗎?”
趙助理還真有。
徐西臨派他給竇尋送過幾次東西,弄得趙助理還以為竇尋是個重要客戶,電話號碼都留存了。
宋連元對著趙助理提供的聯系方式嘆了口氣,感覺自己肯定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