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沒熬過去,太醫對皇子的天生畸形束手無策,要是強行剪開皇子雙唇,又有些倉促,嬰兒憋得臉色青紫,最終竟然硬生生憋死了。
對外,隻說大皇子母胎裡帶了弱疾,一個月後才宣稱病逝。
但我聽人說,大皇子不止呼吸不了,臉也奇怪,倒是個徹頭徹尾的畸形兒。
腦袋極其小,出生時臉色就有些泛黑,眼睛倒是大得嚇人,有一隻眼睛全是眼白,竟然沒有瞳孔。
有人說是芳嬪觸怒了菩薩,有人說是芳嬪遭人算計。
但是這些都沒辦法掩蓋事情的本質——大皇子死了,死得不體面,成了皇家的禁忌。
那之後太後生了一場大病,皇上離開時處死了翊坤宮許多人,一連一個月都沒入後宮。
好在他沒忘了我,或許是因為那日見聞而後怕,他不顧規矩把我接到了養心殿,美其名曰養胎。
李君闊不信神佛,他隻知道事在人為。
芳嬪身體強壯,養胎也仔細,按道理不該出現問題,但是仍舊馬有失蹄,想來和她設計陷害洛常在有莫大的關系。
李君闊不希望我再牽扯進她們中間,也怕喪子的芳嬪把仇恨轉移到我身上,所以把我接到了養心殿。
在這裡,我和李君闊同吃同住,最幸福的便是每日晨起都能擁住身旁暖和的身子。
李君闊連著夢魘幾日,他半夜冷汗津津地睜開眼,我都會被他胳膊的震動弄醒,每到這個時候,他都是最脆弱的,除了我以外沒人見過的脆弱。
他會抱著我,像是汲取什麼力量,緊閉的雙眼顫抖著,睫毛蹭過我的脖頸:「小橘兒,朕一定要讓你好好的。」
沒有什麼比把我放在他眼皮底下更安心了。
我是個有床就是窩的人,隨遇而安,沒任何惶恐,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雖然出不去,但是養心殿從來不缺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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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輕的小太監腦袋活絡最熱情,宮裡發生的大小事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芳嬪醒來之後聽到皇子去世的消息,發瘋地砸了許多東西,本來就虛弱的身體更是被作踐得厲害。
舒蘭音被叫去芳嬪處半天,出來時額角冒血。
皇後娘娘思慮過度,頭風發作竟然起不來床。
風雲詭譎,養心殿倒置身事外。
85
待天氣從晴暖轉至酷暑,宮裡的人也跟著曬蔫兒了,平日裡走動都懶怠了許多。
往年這個時候都是要去醒秋園避暑,隻是我快要臨盆,身子格外重,李君闊既不放心把我帶去,更不放心把我留下,索性都悶在宮裡熬過苦夏。
隻有太後帶著芳嬪去醒秋園避暑。
她到底心疼芳嬪的。
自從住進養心殿,我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想待會兒吃啥,大抵心寬體胖,越是孕後期,越是能吃下東西。
唯一的壞處就是肚子上長出猙獰的紋路,像是雨後被曬幹的蚯蚓,扭曲縱橫。
晚上李君闊撫著我的肚子,大手從裡衣裡面伸進去,想要和團子肉貼肉,我就往床帳裡縮。
他不明所以,還要追著來。
我們擠擠挨挨,兩個人堆在了墻根。
李君闊:「小橘兒,你躲著我做什麼?難不成是又熱了?」
我孕中怕熱,李君闊也怕,但為了養胎,養心殿的冰供反而是最少的,我們閑下來待在一起,免不了互相扇扇風。
我很委屈,委屈得想把團子拽出來,給肚子抹平整,但也不想騙他:「不是熱,是肚子,肚子上長花斑了,你能摸出來嗎?」
我嗚嗚噎噎,真覺天塌了。
雖說我在後宮之中並非一等一的貌美,但俗話說以色事人,咱也會擔心紅顏未老恩先斷的話本子在自己身上上演。
「我看看。」
李君闊起身,輕輕地把我掰向他,看到我濕潤的眼眶,先笑出聲。
「傻丫頭,我還能嫌你不成。」他一邊哄,一邊解釋,「小橘兒就是平日裡太瘦了,生養了團子肚皮被撐開,這說明我的小橘兒很辛苦,把我們的孩子養得很好。」
越是後期,李君闊越是把我當孩子。
說話也跟嘴裡含蜜餞似的。
我遮掩的手緩緩挪開,裡衣被敞開,我半瞇起眼,忐忑地瞄著李君闊。
他手掌濕熱,撫摸過腹部帶來輕微戰慄。
「小橘兒的肚子上有一條河。」
他的語氣裡並沒有一絲嫌惡。
李君闊俯身,在河流之上落下了吻。
「我們的團子原來是乘船開到父皇和母妃身邊的。」
這是我聽過最溫柔的情話!
我猛地一個起身,摟住李君闊脖頸,在他耳垂貓兒似的留下一排牙印。
「李清渠」李君闊攬我入懷,在我耳邊呢喃,「無論是公主還是皇子,他便叫李清渠了。」
「好。」
好像是一個預告,當我們不再把肚子裡的孩子叫作團子,而是給他賦予了真正的名字,孩子便迫不及待地來到這個屬於他的彼岸。
那日,宸妃與秦答應來看我,隻是略坐片刻,我便感到腿間一陣濕意,隨後是密密麻麻的痛楚。
秦答應見我臉色驟變,率先意識到什麼,驚呼:「小橘兒,是不是發動了!」
我疼得要跌落在地。
宸妃一把撈起我,那邊秦答應怕我摔下來,恨不得自己墊在下面。
一陣兵荒馬亂,我幾乎是半夢半醒的狀態進了產房。
疼。
抓心撓肝地疼。
疼到我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連門外李君闊焦躁的來回踱步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撕裂。
有什麼東西在離開。
我撕心裂肺得痛呼著,一聲又一聲,直到榨幹最後的力氣,耳邊是接生嬤嬤疊聲的傳呼。
「生了,是皇子!」
門扉被推開又被合上。
我的意識逐漸抽離身體,力竭昏迷之際,我唯一的念頭便是——
他哭了嗎?
我強打精神Ṫū́ₗ,執拗地等聽到清脆洪亮的嬰兒啼哭後才徹底放下心來,把自己拋擲在黑暗中。
真好啊!
清渠,我的小團子。
芳嬪生產之時墜在我心頭的恐懼終於煙消雲散。
86
大皇子李清渠甫一出生便受到了闔宮上下的疼愛。
當然除了芳嬪,傳言我發動那日,她是在佛堂跪了一夜,哭了一夜。
皇帝子嗣稀薄,先帝在他這個年紀膝下皇嗣能站住的也有了五位,偏偏李君闊隻有這一根獨苗苗,太後縱然不喜歡我,也巴巴連夜趕回紫禁城。
聽說坐轎攆上時手上的佛珠就轉了上百輪。
太後來看孩子,李君闊陪著,嬪妃也去討喜慶。
我卻隻能屈膝坐在床上,在悶熱的屋子裡蓋著一床被子。
偌大的屋子裡,隻有我和杳兒,空落落得嚇人。
杳兒替我扇扇子,我端坐在床上抹眼淚。
從前我不愛哭,家裡兩個兄長混不吝,我越哭他們笑得越大聲,開始是賭氣,後來真的不哭了,娘說過,姑娘是水做的,越是愛哭命越薄。
可是進宮以來,有了身子以來,眼窩子愈發淺了。
看門庭冷落,無端聯想起話本裡那些人老珠黃望月彈琵琶的教坊女。
恍然間,我似乎看見幼時娘牽著我和哥哥一起去看鄰居家新生的小公子。也是粉雕玉琢的娃娃被他膀大腰圓的爹抱在懷裡逗弄,我騎在大哥脖子上,本來要看小弟弟,餘光卻瞥見緊閉的房門裡倒映出一個女子的剪影。
旁人不關注門後是誰,又經歷過什麼。
隻有一個同樣滿臉喜色的婦人匆匆進門,瞧了眼孩子頭也不回地進了那封閉的院子。
我問娘,那是誰。
娘說,那是你嬸子的娘親。
我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茫然無措地等待著另一個喜悅而匆忙的婦人能推開這扇門。
——吱呀。
門被推開,我慌亂用被子遮住臉,鳳釵在明暗交疊中金光一閃而過,皇後走近彎腰坐在我床榻邊。
她滿是心疼,替我擦幹眼淚:「可憐見的,怎麼一個人悄悄哭了。」
我突然像找到靠山的熊孩子,扯過她的衣袖,抽泣到渾身發抖。
「皇後娘娘,我想回家。」
皇後的手臂僵硬了少許,她與我更貼近一些,幾乎是把我摟進她的懷裡,我用一種近乎蜷縮的姿態依偎在她懷裡。
她的手輕柔而遲緩,一下一下拍在我身上。
用哼唱般的語調在我耳邊慢唱:「小橘兒乖,小橘兒乖,不要害怕,姐姐在這。」
待我睡去,皇後走出屋子。
屋外秦槐站著,渾身繃直得像塊石頭,陽光直射在臉上,卻沒有驅散神情裡的陰霾。
皇後與他之間隔著兩個人。
她的背脊不自覺更著挺直幾分,她扭頭看水缸裡的荷花,不語良久,才開口,端方持重連說話的每個音兒都是克制分寸的:「秦大人。」
「臣在。」
「慶嬪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她聲音幽幽,嘆息咽進咽喉中,她將袖中的三條帕子遞給宮女,轉交給秦槐,「她如今身子弱,思多傷神,本宮本繡了幾條帕子想做賀禮給慶嬪,剛才也分神也忘了,勞煩大人轉遞吧。」
她說完施施然離開。
荷花缸裡,錦鯉浮潛,水波暈散秦槐故作冷峻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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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得不踏實。
翻來覆去,被夢魘癡纏不放。
夏夜的悶雷轟隆作響,十分突然,卻是沒有雨的。
我被嚇得一哆嗦,幾乎要醒。
李君闊捂住我的耳朵:「小橘兒,不怕,我在。」
我半夢半醒,埋怨地嘟囔:「你怎麼這麼遲,我都要回家了。」
李君闊問:「小橘兒要回哪個家。」
我:「回岐縣了,出來......來......太久了。」
後半夜,我總覺得自己被什麼捆著,隻能囿於一方逼仄天地。
耳邊一個聲音在腦海裡響了一整夜。
「小橘兒,這就是你的家。」
「小橘兒,這是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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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皮糙肉厚不計打。
月子裡一個多月,李君闊幾乎除了上下朝就是來我宮裡。
我們背著人,偷偷把窗扉開了一條縫。
李君闊捧了一撮冰,讓我把手垂在上面感受涼意。
我恨不得把臉埋他掌心。
還是克制地忍住了。
冰化了成一攤水,李君闊的手紅得像捂了碳。
我抱著被子咯咯笑。
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或許我確實適合生活在這兒,畢竟紫禁城有數不清的甜頭,有拾不完的蠅頭小利,隻要會滿足,囫圇吞棗也能幸福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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