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吧。」
江漪的聲音淡淡從後面傳來。
我死咬牙,轉頭,見他挑出新的一盞,斟滿,推至桌邊。
對溫暖的向往最終戰勝了對江漪的厭惡,我慢吞吞挪到桌邊,入座。
借著爐火,我看清他年少的臉上,深雲密布,一雙眸子沉寂如潭,我深吸一口氣,隻覺得壓抑。
「喝完早些回去。」江漪提劍起身便走。
「等等。」我喚住他,猶豫半晌,一口飲盡,又拎起熱騰騰的茶盞跟上前,「我跟你一起。」
我怕黑,尤其是濕淋淋的雨夜,娘親披散著亂發,與父親廝打,最後狠狠摔在門前的泥濘裡。兄長捂住我和小弟的眼,騙我說:那是爹娘在玩耍。
娘是舞姬出身,做了爹爹的正妻,人人都羨慕我娘,唾棄我爹沒有文人風骨,起初是這樣的。
後來不算。
人都會變。
我爹也是。
他往上爬,爬到了龍門前,自己不是鯉魚,便要借個鯉魚跳過去,我娘就是那把殺魚的刀,來一個殺一個,最後她累死了。
江漪的母親成了鯉魚。
我娘的孩子,總有一天會成為棄子。
所以我拼命地爭,起初是為了淳妃,後來是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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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江漪高挑的背影,他身上有富家公子的貴氣,有我一輩子都學不會的體面和教養,我學著做個得體的長姐,友愛兄弟。可江漪就像我爹夢中的仙人圖,遲早有一日,他會替代兄長他們,成為我爹心中的最佳人選。
如果我此刻,把江漪從樓梯上拽下去,是不是能報復我爹,還能為兄長和小弟鋪路?
他突然停了。
我神遊天外,直愣愣撞過去,隨後失去平衡,向著階下傾倒……
江漪回頭,瞳孔放大。
一柄沾著水汽和森冷月色的利箭在我注視下,狠狠穿進江漪的胸膛。
砰!
血花濺了我一臉。
我沒想到,伏擊對象竟是眼前的江漪。
他臉色隻是白了一下,在我毫無防備的情形下,撈住我,扔向後側:「跑。」
跑去哪兒?
他沒來得及說,就已經與十幾名黑衣人纏鬥起來。
我踉蹌爬起,顧不上膝蓋剮蹭的皮肉,跌跌撞撞往上爬。
「趴下!」江漪冷冽的聲音傳來。
我敏銳低頭,一柄利箭破雲般擦過我的頭皮釘在門框上。
事發突然,我無暇思考來者何人,與盛杭有什麼關系,隻用盡畢生力氣,闖入二樓,大喊:「有刺客!」
預想中的混亂沒有發生,甚至四周詭異地寂靜。
我想起椿嬤嬤睡死一般,怎麼也推不醒,此中必有貓膩。
來不及給我思考了,身後的打鬥聲越來越近,江漪大步向我飛掠而來,不由分說夾在臂下,往走廊盡頭去。
我擔憂地看向身後,他們徑直穿過我的房間,椿嬤嬤並無危險,至於盛杭,我早已無暇顧及。
「沖你來的?」
江漪嗯了一聲,踹開房門:「從這裡跳下去。」
這個高度看得我心尖兒一抖,抓死江漪的前襟。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尋常漢子從二樓的窗口跳下去,非死即殘,他竟簡潔幹練地攀到窗邊,眼都不眨地帶著我一頭扎入雨夜。
冰冷的雨絲入刀刃,在臉上剮蹭。
我攔緊他,驚呼:「慢……慢點……」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笑了聲,步速極快地帶著我在巷陌間穿梭,衣裙很快就濕了,黏膩在身上。
他體力很好。
呼吸略顯急促。
我拍拍他,忍著惡心說:「把我放下吧。他們不會管我的,我不行了。」
江漪沒說話,如一頭蟄伏的獵豹,目光敏銳在暗夜中逡巡,示意我不要說話。
我們藏在稻谷裡,腳步聲在巷子裡跌宕。
「人呢?」
「躲起來了吧!」
逼仄的空間,不舒服的姿勢,我五臟絞在一起,幾乎幹嘔。
江漪捂住我的嘴,向後拉近,蓬勃的心跳撞擊著我的後背,炙熱的氣息將我包裹。
那一刻,度日如年,對刺客的恐懼被江漪蓋過,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飄向身後那人,他布滿繭子的手,沉穩有力的呼吸……
「走了。」江漪突然開口,拉回我思緒,回神時,他已經推開我站起。
我出了一身汗,渾身發抖,想動卻動不了。
「走啊——你怎麼了?」江漪發現我不對勁,蹲下觀察我。
如果月色夠亮,他一定能看見我蒼白的面孔。
我腹中如刀絞,蜷縮在地:「疼——」
「哪兒疼?」
我沒說話,他一把扛起我,順著巷子大步向前。
路邊的狗吠此起彼伏,街道寂靜,隻剩他急匆匆的腳步。
他把我帶到了一間醫館。
門前掛著褪了色的幡,破破爛爛。
不多時,門開了,一位老者提燈出現在門縫內。
「公子。」
江漪推門而入:「看看她。」
江漪放下我,自行轉入內舍,我留在小榻上,老者替我診脈。
「您是……」
「公子舊僕……您喚我老宋便是。」
原來是清河宋氏,江漪外祖家人。
我冷得發顫,閉著眼聽見小門一開一合,人走進來。
「怎麼了?」
「體寒,外加長期服用墮胎藥,小日子一來,便腹痛難忍。公子,可要仔細她身子啊……」
室內陷入詭異的沉默,我縮進被褥裡,嘆了口氣。
老者大概誤解了我和江漪的關系,他意有所指地注視江漪,昏暗的燈光下,江漪已經換了身幹凈的衣裳,「宋伯,麻煩給她開些藥來。」
宋伯見他沒有反應,嘆息一聲,起身倒背手替我們掩上門。
我蓋在棉被裡一動未動,聽見外面窸窣作響,少頃頭上遮下一片陰影。
江漪坐得很近。
「他要你喝的?」
我轉了轉頭,背對著他:「不是。」
「為什麼不要孩子?」
「不想。」
「你為了家族,不是做什麼都可以嗎?」江漪聲線平緩,「以色侍君,能有幾時?」
「夠了……」我語氣銳利地打斷了江漪的話,「你還小,不懂。」
「嗤……」江漪發出不屑的笑聲,「別忘了是誰把你扛過來的,長、姐。」
這還是第一次,江漪在我面前展露出幼稚的一面,比之前鮮活太多,不知不覺,我想起了小弟,跟他一樣喜歡頂嘴,於是不自覺地端起長姐的架子語重心長道:
「秦家勢弱,父親在朝中步履維艱,你母親又是與皇後同出一脈的清河宋氏,一不留神就容易培養成皇後的外戚,皇上自然提防。我跟在他身邊,要做一枚忠心的棋子,如此秦家才有崛起的機會……我若生下孩子,皇上便不再放心重用你們,還是再等等——」
話說一半,突然頓住。
江漪不是小弟,是我一直以來都以為的外人,言多必失,誰知江漪是什麼花花腸子,真是病糊塗了!
驚慌之下轉身看他,剛好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睛。
「你——」
「長姐早些歇息吧……」江漪打斷了對視,垂下眼睫,起身朝外走。
「等等……」我攥緊被褥,費盡唇舌補充一句,「我拿你當自己人才說的,你可別說出去!」
語氣裡透著心虛和小心翼翼。
江漪罕見地勾起嘴角:「看我心情。」
望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我咬緊牙,暗道:小兔崽子可千萬別有把柄落在我手裡。
12.
在醫館休息一夜,天蒙蒙亮我就被江漪從床上拖起來。
我困得眼都睜不開,外加折騰一夜,腰酸腿軟,寸步難移。
「得趕在大家醒前回去。」江漪把借來的大氅往我頭上一套,半拖半抱走出醫館。
雨已經停了,青石磚濕漉漉的,腳踩在地上直打滑。
「他們都沒事嗎?」
「嗯。皇上身邊有隱衛,昨夜不是沖他去的,就沒動。」
「那我們豈不是已經被人看見了。」
江漪冷哼一聲:「保護後妃不力,甚至連主子被迷暈都不知道,他們不敢吱聲。」
我盯著他略顯凌亂的後腦勺,笑出聲。
江漪蹙起眉:「你笑什麼?」
「原來你話挺多啊……」
江漪玄黑色袍子襯得他英挺俊逸,耳根卻泛起紅色,他不耐煩地拉著我加快速度:「美人自重。」
「我是你長姐。」
「不是。」
「你昨夜明明喚過的……」
「聽錯了。」
江漪恢復了沉默寡言的性子,但無形之中好像有什麼改變了。
他一路將我護送到客棧樓下,站定:「下次別私自出門。若我不在——」
江漪猛然住嘴,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懊惱地別開目光:「恭送美人。」
我還在等著他說完,說一半見他吞回去,我咧嘴一笑:「好,下次挑你在的時候出來。」
江漪似乎更煩躁了:「回去!」
我心情極好,江漪對我服軟,意味著我無形中多了一道對抗盛杭的籌碼,要偷偷與他打好關系才是。
盛杭對昨夜遇到刺客之事隻字未提,我穩坐釣魚臺,幾番試探後,他真的不知。
椿嬤嬤也無知無覺,宋小姐繼續黏著江漪。
接下來北上的路出乎意料地順利,隻是天氣越來越冷,最後我不得不裹緊大氅,手揣暖爐,在馬車裡蓋起棉被。
江漪繼續裝不認識我,連一個眼神都吝於給予,我則託椿嬤嬤偶爾送個手爐,或者棉墊,起初他原封不動地退回,後來許是見我鍥而不舍,便收下。
我設法警告他,若是瞧見他將我的東西送給別人,便吃不了兜著走,我自知這番威脅對江漪效用不大,但他果真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