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起某個深夜,九兒曾對我說過的話:「隨波逐流,才是皇宮的生存之道,找不到船,就做一條魚。」
可是我不想做魚,我想離開大海。
盯著墻上貼的那張畫滿橫線的紙,我強迫自己閉上眼,沉沉睡去。
天明,我已經掃好了院子。
見娘娘遲遲不起,便坐在廊下替前幾日皇上新送來的花松土。
椿嬤嬤也來了,抬眼一看,說:「待會兒娘娘用過早膳,你便把御醫找來。」
淳妃娘娘近來嗜睡,醒著的時候,除了椿嬤嬤,便喜歡喚我過去說說話。
我也覺得奇怪,一早就去了。
結果,御醫一診說,娘娘有了身孕。
崇貞宮難得有這樣喜慶的事,不出一個時辰,風一樣刮遍皇宮。
賞賜補品流水般送進了崇貞宮,皇上幾乎日夜守在這兒,一個大男人,臉上卻掛著笑,怎麼都不嫌累。
皇上說,我是淳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漢話說得好,一定要天天對著肚子裡的孩子說話,不能讓當娘的把自己孩子帶歪了。
話音一落,整個宮殿都是歡聲笑語。
淳妃娘娘抱著我,摸了摸我的頭:「小四,我知道你想家,等我生下孩子,就可以求得恩寵,放你出宮了。」說話的時候,她眼中莫名有些晶亮在閃爍,我知道她也想家了,可是這輩子都回不去。
我鼻頭一酸,轉頭看椿嬤嬤。
她絮絮叨叨的,說胎沒落穩,早早地宣之於眾不是好事,還囑咐眾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崇貞宮圍成鐵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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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妃娘娘笑得合不攏嘴,隻覺她小題大做,她放心交給椿嬤嬤去辦,看到我手中的鐲子,摸了摸:「真好看。」
我眨眨眼:「是九婕妤送給我的,我不收,她就要將我送去慎刑司。」
淳妃娘娘聽完,笑了:「倒像是她的性子。」
「您不氣她嗎?」
「人各有志。不是她,也會是別人。」
後來,她摸著我的頭,唱起了歌謠。
那是她阿姊教給她的,我聽不懂,卻覺得,她不是唱給我聽的。
「小四,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真的很好。」
日子一晃而過,最初的喜悅退去,如今眾人對腹中皇子翹首以盼,我寄了家書,說將不日出宮,若有年歲相合的郎君,託娘提前相看。
左等右等,等來淳妃娘娘小產。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剛捧著一盆花進來,摔了一跤,剌破了小臂。
我顧不得傷口,跌跌撞撞地跑進去,帳中圍滿了人,卻靜悄悄的。
我慌亂地撥開人群,在看到床上那人時,腿一軟,跪倒在床前。
淳妃娘娘眼眸輕闔,一動不動。
紅,到處都是,滿目血紅,血在地上淌成了河。
我抱住淳妃娘娘的手,聲音虛浮:「快救人啊……御醫呢……」最後,我直接哭出來,「御醫在哪兒啊,娘娘,小四去找人,你挺住……」
我被壓在地上,皇上震怒的聲音如雷貫耳:「去看看她的鐲子。」
手腕被人粗暴地拽過去,奪去鐲子摔在地上。
鐲子一碎,掉出黑色粉末來,御醫看過,說裡面裝了麝香粉和活血藥。
我如遭雷擊,腦子發蒙,突然聽不見了。
椿嬤嬤冷眼看著,聲嘶力竭:「好啊,一個個的都要背叛!都把娘娘往死裡害!造了什麼孽啊!」
我根本沒有辯駁的機會,就被人堵上了嘴,往院子裡拖。
我知道自己許是要死了。
可我不在乎,我的娘娘還躺在床上,他們要救人啊……
指甲在地上犁出溝壑,撕開甲肉,血流不止。
我啞著嗓子,拼命磕著頭:「求皇上救人!小四把命給你們!求求你們救人啊!」
一人從後面與我擦身而過,她哭得梨花帶雨,挺著肚子闖進來:「皇上!臣妾有罪!」
我神情恍惚,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突然被怒火沖昏了頭,攥著石頭猛地爬起來,就要拍在她的後腦勺上。
周圍的侍衛眼疾手快,再次將我狠狠摁在地上,手腕被踩,石頭掉在一旁。
我掙扎著,嘶叫著:「放開我!我要殺了她!」
鐲子是九兒給的,娘娘也是九兒害的。
九兒也懷了,比淳妃娘娘更早。她捂著肚子,深深看我一眼,轉頭哭得可憐。
她的到來打斷了皇上的憤怒,他沉下臉:「你怎麼來了?」
九兒撲在皇帝懷裡:「皇上,那個鐲子,是臣妾給小四的。臣妾與小四情同手足,當時在御花園看見她,心生感慨,贈她玉鐲一枚。可這鐲子,是宸妃娘娘所贈。」
「宸妃……」我貼在濕潤的泥地上,喃喃自語。
皇帝臉色一僵,剩下的不用明說,九兒有孕,宸妃贈鐲,陰差陽錯,害到了淳妃娘娘頭上。
我被巨大的悲憤填滿,那是對這座深宮的憤怒。
我辨不清前路了,娘娘,小四分不清到底誰要害你了。
屋中傳來一聲高亢的痛哭,那一刻,我突然放棄了掙扎,淚如雨下。
淳妃娘娘歿了。
明明昨日還笑著同我說,要吃御膳房做的梅子糕。
活生生的一條命,因為一個鐲子,沒了。
鐵鏈還鎖在我的手腕上,我匍匐著,跪在皇上面前,抬眼哀求:「皇上,求您為娘娘主持公道。」
他英俊的眉眼掛滿陰沉的怒意,閉了閉眼,良久,說道:「崇貞宮人看護不力,全部貶去慎刑司。」
九兒說:「能否留小四來伺候臣妾?」
「她太蠢,怕害了你。」
我想起淳妃娘娘的話:「他寵你的時候,是真寵,狠心起來,也是真狠。」
明明前一刻,淳妃娘娘還躺在他懷裡,叮囑他善待宮人,這一刻,為了皇家的尊嚴,便趕盡殺絕。
「不會。」九兒看向我,笑道,「小四最是忠心。」
那日之後,我被九兒帶了回去。
我關在房中,不吃不喝不睡,足足有三日,最後,是九兒推開門進來,將熱飯放在桌子上:「小四,本宮親自來勸你,給個面子吧。」
我眼珠緩緩移動到她身上:「娘娘,您給奴婢鐲子的時候,知不知道?」
九兒一愣,在屋中打了個轉,慢悠悠坐下,望著外面的天空道:「不確定。所以才給了你。可惜,是淳妃娘娘命不好。」
「小四,如今除了我,沒有人肯幫你了。」九兒摸著自己漂亮的護甲,低聲道,「好好為我做事,將來,我可以送你出宮。」
出宮,出宮,出宮……
人人都說要送我出宮,可我出得去嗎?
昨夜家書回來,說母親數日前病故,父親娶了續弦,還帶回一個男孩。
我連家都沒了,我不出宮了。
指甲還沒長好,我像個可憐的乞丐,從床上滾下來,爬到桌子邊,埋頭扒飯。
九兒欣慰地笑了:「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5.
崇貞宮改回了崇禎宮。
淳妃娘娘下葬的那天,我穿了一身素白衣裙,悄悄跟在後面。
其實沒剩多少人了,僅有的幾個老人被壓在慎刑司出不來,我算是命好的,一路從頭跟到尾。
最後人散,我低著頭,推開了崇貞宮的大門。
樹下,站了一個人。
我愣了愣,低頭走過去:「奴婢參見皇上。」
他發現是我,有些疏離:「你來做什麼?」
「悼念舊主。」
「朕要是淳妃,應該不想看見你。」
我將一枚香囊放在樹下,低聲道:「淳妃娘娘,該是想看皇上您為她主持公道的。」
「不如你自刎謝罪?」
我心裡升起一股火,忍道:「奴婢要死,也會等到真相查明的一日。」
皇上冷笑一聲:「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有如此血性?」
「善惡終有報,皇上難道不信嗎?」我跪在樹前,認真磕了個頭。
「宮墻之內,永遠沒有善惡之分。」皇上聲音虛無縹緲,過了半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秦姒。」
「你替朕做一件事吧。做好了,朕給你報仇。」
我沒有問什麼事,隻說:「好。」
陽春三月,我被封了皎美人。
取「皎若輕雲碧月」之意。
此時我才有資格知曉皇帝的名字,叫盛杭。
是他主動告訴我的,那晚之後,他抱著我,溫溫和和地說:「小四,你別把刺藏起來。朕喜歡你真實的樣子,以後朕是你的靠山,誰都欺負不了你。」
他的溫柔,他的眼神,極易叫人沉醉其中。
這一刻,很難說他的話裡幾分真,幾分假。
我輕輕吻在他唇畔,小心翼翼地說:「皇上可要說話算話啊……」
純善無辜的姑娘最易觸動男人的心房,他輕嘆一聲,捏住我的下巴重新吻住:「小四,別拒絕朕。」
一夜過後,我對上他的目光,竟然品出幾份溫情。
我默默低下頭去,道自己愚蠢,幾句話,幾個眼神,怎可輕易沉淪。
替盛杭系著領上的盤口,龍涎香浸染了我的全身,從裡到外。
盛杭拍了拍我的肩膀,眸裡閃著光:「小四,準備領賞吧。」
陪睡的賞賜,跟嫖妓有何區別?
我手一抖,被他攥住:「朕還沒想好把你放在哪兒。」
這話說的,仿佛是一件深得他意的珍品,整個皇宮,是他的藏寶閣。
「臣妾鬥膽,想住在崇禎宮。」
盛杭思忖一番:「你位分太低,朕給你找個人來。
九婕妤與你一向交好,不如讓她來做崇禎宮的主位?」
盛杭怎會不記得,程九叛了崇禎宮,而我,又叛了程九。
帝王的心思猜不得,即便大多數時候,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個尋常不能再尋常的男人。
我乖順道:「臣妾謝主隆恩。」
春日午後,天空澄澈如洗,我跪在崇禎宮的石磚上,臉被打得火辣辣地疼。
九婕妤端一壺盛杭賞的春茶,坐在檀木椅裡,慢悠悠欣賞院中的風景。
直到我無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九婕妤才徐徐開口:「小四,你報復我對嗎?我不小心害死了淳妃,你就要報復我。」
她冷眼環顧一周:「崇禎宮,真好啊,老人又聚在一起了。你以為本宮會怕?」
她親自走下來,蹲到我身邊,用誰也聽不到的聲音說道:「實話告訴你,這幾個月,死在我手中的命,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人人叫我償命,得從這兒排到宮外去,她淳妃算什麼東西?」
我紅著眼,抓住九婕妤前襟:「你去給淳妃認錯,去賠罪!」
她冷漠地拍掉我的手,反手給我一巴掌:「小四,醒醒,以下犯上能要了你命。」
她站起來,居高臨下道:「去洗把臉吧,往後,咱們可要姐妹相稱了。」
椿嬤嬤從慎刑司被放出來的時候,仿佛老了許多歲,她甫一看到九婕妤,像一頭蒼老的母雞,伸長脖子,做出攻擊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