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澧蹲下身子,將紙條一張一張捋好,準備給她放回去。
不經意間瞄到了上頭的字。
“你想知道衛澧真正的過去嗎?”
捏著紙條的手忍不住發抖。
這些……都是誰寫給她的?
他喉結上下滾動了滾動,隻覺得腦海一片暈眩,幾乎要站不住,連忙將剩下的紙條全都打開。
果然……果然……
那個給趙羲姮寫紙條的人,一步一步用誘哄的語氣,旁敲側擊說他有見不得人的過去瞞著她。
是個人都會好奇吧……
所以……所以……
所以趙羲姮現在到底知道多少了?
他心慌頭暈的幾乎蹲不住,將手撐在地上。
侍女將晾幹的衣裳收回來整理好,見衛澧這幅模樣蹲在地上。
她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兩步,小心翼翼問道,“主公,您怎麼了?可是身體不舒服?奴去將夫人叫來吧。”
衛澧聽見耳邊有人嗡嗡地在說話,過了許久,他才逐漸找回自己的聲音,艱難問,“夫人現在在哪兒?”
侍女想了想,告訴他,“方才夫人抓了個小賊,將人押去審訊了,奴路過的時候,剛好看見他們押著人往地牢方向裡走,夫人想必現在在地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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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澧手指蜷縮起來,“你看見那人長相了嗎?”
如果,如果不是羅浩然,也許事情還有救。
侍女想了想,“身材十分高大,臉方方正正的,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哦!臉上還有道疤!”
衛澧渾身一顫,像是從冰水裡撈出來一樣,冷汗將衣裳都打湿了。
是他,是羅浩然,他額上的疤,正是衛澧上次所傷。
他又回來了,這世上,也就隻有羅浩然知道衛澧完整的過去了!
真恨啊,上次就應該將人殺了,不然就不會有這樣的後患了。
衛澧的臉色更難看了,侍女不安道,“主公,奴還是叫府醫來吧。”
衛澧沒應,隻是依舊蹲在那裡。
羅浩然,原本是鎮北王手下極受器重的一員猛將,跟著鎮北王二十多年,當年衛澧初到平州的時候,就是羅浩然將衛澧挑了出來,洗刷幹淨送到王府的。
後來鎮北王年邁體衰,羅浩然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卻不慎被衛澧搶先一步奪了平州。
羅浩然造反失敗後,從王府的狗洞裡鑽出去逃生的,這才保住一條命。
上次從集安回不鹹,途徑鴨綠江支流,也是羅浩然帶狗堵截,令衛澧重傷。
羅浩然臉上的疤,也是那個時候留下的。
侍女還想說些什麼,隻見衛澧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推開門跑出去了。
诶!主公最近身體不好,夫人特意叮囑要好好照看主公的!剛才還臉色煞白一頭冷汗的,怎麼又跑了!
侍女連忙追了出去,招呼人道,“快去給夫人傳信,來幾個人跟我追上主公!”
“說吧,給你機會給你地方了,這地方多寬綽,夠你表演了吧。”地牢中,趙羲姮坐在太師椅上,微微揚了下巴,看向對面的羅浩然。
羅浩然陰陽怪氣地桀桀笑起來,“你真的想知道嗎?我敢保證,你聽完了以後肯定會……”
趙羲姮用杯蓋扔在他腦袋上,“你以為你是什麼話本子裡的大反派?別給我整這出,我一開始可沒想知道,是你一個勁兒追著趕著要說給我聽的,有屁快放,別鋪墊了!”
羅浩然笑容一僵,他隻是……
隻是想渲染一下氣氛,然後把事情引出來,小娘子年紀輕輕的怎麼脾氣這麼暴躁?
沒關系,場面小小的失控他可以理解接受,隻要事情的結局和他預想的一樣就行了。
但他總覺得事情發展方向不是很對勁兒,哪裡不對勁兒他又說不出來,好像沒有一處是對勁兒的。
羅浩然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早在十年前,惠武帝剛剛頒發的法令,禁止殘殺奴隸,殘殺包括殉葬、人牲、鬥獸以及虐殺。但是貴族習氣難改,他們已經習慣了用奴隸進行取樂,因此有很大有部分人,偷偷蓄養了用來殉葬虐殺的奴隸……”
趙羲姮微微歪頭,死氣沉沉地看著他,“你能說點兒我不知道的嗎?”
這些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阿耶原本是想循序漸進廢黜掉奴隸制度,但隻做了一半,改善了奴隸如同牛羊可以隨意宰殺的地位,他人便沒了。
話被打斷了,羅浩然的表情都快扭曲了,他氣急敗壞,破罐子破摔似的大喊,“你能耐,你上來,我騰地方給你講!”
趙羲姮不理他的咆哮,站起來拍拍衣裳,準備要走,“你再不撈點兒幹的講,就自己擱這兒待著吧。”
羅浩然連忙叫住她,“衛澧來平州之前,是陳侯的家蓄養的鬥獸奴!”
趙羲姮一下子頓住,腦袋裡嗡的一下子。
“他來時候,耳朵上打著耳洞,耳洞上吊著個小銅牌,正面是陳侯家的族徽,翻面是作為鬥獸奴的印記!”
“而且,不止這些……”
第119章 衛澧,你去哪兒啊?……
以往各家會在奴隸耳朵上打洞,吊上銅牌,銅牌正面刻著家族族徽,翻面則是奴隸用處的標識,或是鬥獸表演用的,或是殉葬的,或是做別的什麼的。
就如同人們在牛羊耳朵上打上耳標,以示歸屬。
趙羲姮緩緩轉過身,陳侯?
陳侯早就被削爵流放了,因為他私自圈養奴隸。
從時間來算的話,衛澧很有可能是陳侯府上最後一批鬥獸奴。
當時那些人的慘狀,驟然又浮現在趙羲姮面前。
她那時候年紀小,才七八歲,聽人舉報陳侯在城外的山裡圈養了奴隸用來鬥獸取樂,帶人便去了。
所見場景,至今都難忘。
人們將山洞前的柵欄移開,光亮終於灑進了昏暗的山洞,血腥味兒險些將她衝了個仰倒。
地上一隻被破開胸膛的羊,羊旁邊跪著一個少年,正在啃噬羊的肝髒。
野狗在夾著尾巴,衝他狂吠,少年呲牙咧嘴,喉嚨裡發出嗚鳴恐嚇它們。
牆角縮著一堆也如他這麼大的少年,都一樣的蓬頭垢面,身上被泥糊的看不清面孔。
地上、角落裡,盡是皑皑白骨,人和野獸的摞在一起,難收殓出一具完整的屍體。
她嚇得許久才找回聲音,那場景簡直宛如人間煉獄,回宮後高燒了一場。
所以當年,衛澧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活下去的?
他……他他他……
“還有什麼?你一口氣說完。”趙羲姮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衝他說道。
羅浩然笑了笑,如願看到趙羲姮臉上顯露出恐懼、驚詫的表情,“你也覺得很難接受是不是?看來衛澧這個小崽子真是一點兒都沒跟你說呢,如果不是我,這輩子你都要被蒙在鼓裡了呢。”
“我讓你繼續說,把他以前的事情都說出來,還有什麼?”趙羲姮定定看著他。
羅浩然嘖了一聲,終於有種翻身的快樂。
“這不過隻是冰山一角。”
“你知道我是怎麼遇見他的嗎?”羅浩然抑揚頓挫,笑著,用一種回憶似的語氣道,“還是在一堆奴隸中。當時鎮北王他老娘剛死,又逢平州大旱,鎮北王要找一些奴隸給他老娘陪葬,還要找人牲來祭祀天地求雨。
平州剛建,天高皇帝遠的,根本管不到這兒。
我奉鎮北王之命,四處收集逃奴和一些因戰亂流離失所的人,衛澧啊,我打人堆裡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他是最合適的人牲之選。”
誰能想到呢,現在高高在上的衛澧,過往竟是那樣的曲折卑賤,羅浩然越說越覺得興奮。
“你知道嗎?他的眼睛,像海東青,像狼,還像鹿,裡面都是野性,簡直與這片土地上所崇拜的動物一樣,我覺得,他真是最合適的主祭品。”
“那他身上的刺青呢?”趙羲姮越聽越覺得難受,連一呼吸一心跳都被扯得一抽抽的疼,連罵人的話都沒精力在心裡多說一句。
“哦!忘了,你瞧我這記性。這塊兒地上的民族太多了,為了讓上天知道我們每個民族都是有誠意的,當然要在祭品上打上標識,衛澧身上的刺青,就是各個民族的圖騰,像鄂溫克的鳥、靺鞨的海東青、契丹的白馬青牛、還有狼、鹿……
但是因為不斷發展演化,都變得很簡略了,真可惜沒疼死這個小兔崽子。
刺青的師傅為了做得更有美感,於是把它們匯聚到一起,纏繞成了一個長長的刺身,一直從他脖子這兒,繞過後背,刻到了小腹上。”
羅浩然嘿嘿笑起來,“想不到吧?人牲是要刺青的,和那些用來祭祀的豬牛羊沒什麼區別,人牲人牲,也就是牲畜罷了。”
“我們用薩滿的祭天儀式,在衛澧的四肢處穿刺放血,血填滿了石板雕刻的圖騰,而上天終於被我們的誠意感動,降下了甘霖。但是衛澧這個小兔崽子,人賤命硬,血放了三天,就連儀式結束後也沒死。
鎮北王感到十分神奇,覺得他是上天沒有享用完的貢品,於是把他收為了義子,到這兒,他才算是有了個人的身份。”
“但是,這又怎麼樣呢?一日為奴,終身是奴。他下賤的過去洗刷不掉,做過祭天的牲畜,始終就是畜生,又怎配與人同堂而立?你是公主,生來高貴,他多惡心啊!你能想象到,他被和烤炙的牛羊一起綁在祭臺時候的樣子嗎?你又能想象到,他和野獸撕咬,隻為了一口吃的的模樣嗎?”
羅浩然說得嗓子幹啞,但他還在繼續刺激趙羲姮,“不,你想象不到,你生存的世界裡,即便多麼落魄,也不會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人。啊不,是接觸到這樣牲畜不牲畜,人不人的東西。說他是畜生呢,他的確長著人的軀幹,說他是人呢,卻又是作為畜生長大的。
小公主,你和這樣不人不鬼的東西,竟然還生下了孩子,你當真不覺得難受嗎?”
羅浩然現在說什麼,趙羲姮隻能被動的去接受,去聽,一個字一個字灌進她耳朵裡,讓她有太多的情緒快要在心裡爆炸開了。
她一時間理不出條理要先把哪一種情緒蔓延開。
她想見衛澧,就現在。
羅浩然還在她身後侃侃而談,趙羲姮提著裙子,手忙腳亂跑出去。
“喂!我告訴你這些,你難道不應該感恩地將我放出去嗎?”她把羅浩然吱哇亂叫的聲音甩在後面。
出了地牢,陽光落在她身上,分明帶著暖意,她卻冷得發顫。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侍女遠遠跑來喊道,氣喘籲籲的,“主公帶了武器披甲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