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澧手中酒樽又擲狠狠擲在他頭上,又一處頭破血流,然後他緩了緩語氣,朗聲道,“你走近些。”
江東郡守連貫帶爬,上了臺階,跪在衛澧腳下,哆哆嗦嗦請罪,“主公饒命,的確……的確不是小人親筆……”
衛澧站起來,將他狠狠踹下去,然後厲聲罵道,“爬上來。”
如此折騰兩次,人滾來滾去的頭破血流,聲淚俱下,看起來好不悽慘,趙羲姮都看不過去了,扯他袖子,“你罰就罰,這麼侮辱人就算了。”
眾人見衛澧正在氣頭上,額頭上青筋都鼓起來了,趙羲姮這時候沒有眼色地開口,指不定要受到遷怒。
衛澧還是直直站著,擰著眉頭,趙羲姮見他不動彈,以為是自己聲音小了,幹脆拽他坐下。
一拽沒拽動,兩拽也沒拽動。
趙羲姮一皺眉,牽著他的袖子把人往下使勁兒一拉,衛澧一個踉跄坐在熊席上。
他怒氣衝衝轉頭,看著趙羲姮。
趙羲姮也沒想到自己用力用大了,頗有些不好意思。
眾人不忍直視,你說好端端的發什麼善心,恃寵而驕也得有個度啊!當年鎮北王也有一名寵妾,愛得走哪兒帶哪兒,但還不是因為沒掂量清楚幾斤幾兩,也是如此在宴會上為罪人求情,最後一並拖出去了?
趙羲姮雖然是正頭夫人,又有身孕,衛澧不能拿她怎麼著,但這麼違逆他的意思,還將他拽了個踉跄丟臉,失寵是肯定的了。
趙羲姮手鑽進他的袖子裡,去尋他的手,握住了後,與他十指一點點相扣住,肌膚相觸的溫軟,讓衛澧衝她努了努腮幫子,“你幹嘛?”
“剛才不是說好了嘛,別太生氣。”趙羲姮搖搖他的手,“你打罵他就算了,但是讓他這樣爬上來滾下去的太侮辱人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呢。”
“我生氣,他連自己郡中什麼情況都沒搞明白,怎麼能治理好一郡?欺上瞞下,我最討厭有人欺瞞我了。”衛澧依舊眉頭緊鎖。
“那你罵他,別這麼把他踢來滾去了。”趙羲姮點點頭,然後要松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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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澧一把握住她的手,回扣住,不想松開的意思,“你自己主動握上來的,現在又抽回去幾個意思?”他頓了頓,“可不是我想牽你手的啊,是你非要讓我牽的。”
眾目睽睽之下呢,趙羲姮心裡默默念叨,不想牽你倒是松手啊你。
但她人前還是打算給衛澧留點兒臉的,剛才將他拽下來坐著已經很讓他丟臉了。
下頭人見兩個嘀嘀咕咕半天,衛澧也沒見發作了趙羲姮,反倒嘴角微微翹起,整個人都冒著泡泡。他們心底暗嘆不得了,衛澧不但不生氣,竟然還笑了。
“既然你說是旁人代筆,那就將那個人帶上來!”江東郡守被踢傻了,戰戰兢兢說不出一句話,衛澧看向他媳婦兒,“你是知道的吧?”
江東郡守夫人原本老老實實縮在角落,沒想到被點名,連忙擺脫責任,“妾身也時常勸他不要這麼做,但是夫君不聽妾身的勸告,這與妾身不相幹……”
“閉嘴,讓你說這麼多了,我讓你把人帶上來!”衛澧打斷她。
“哦哦。”江東郡守夫人連忙點頭,吩咐了自己的侍女,侍女應下去了。
她戰戰兢兢要坐下,衛澧拍桌,“你跟你丈夫一塊兒跪著!還能跑了你了?”
江東郡守夫人苦著臉跪下,但對比自己已經成了豬頭的夫君,還是心中竊喜的。
不多時候,一個瘦弱的年輕人被帶上來,說是瘦弱都誇大了,分明瘦的隻剩了把骨頭架子,伶仃幹癟得像個竹竿。
他低著頭,戰戰兢兢跪下,“草民沈都安拜見主公。”
衛澧見到他,語氣稍微和緩一些,讓人將關於江東郡的折子遞下去給他,“這是你寫的?”
趙羲姮細細打量那個叫沈都安的青年,眉宇神態中都透著懦弱,目光卻很清澈。
沈都安戰戰兢兢將折子看了,請罪道,“是小人所寫,不知怎麼讓主公看到了,是小人的錯處。”
“既然寫出來,就講講是怎麼想的吧。”
“小人拙見愚鈍,說出來恐汙了貴人耳目。”沈都安並不是在謙遜,他是真真正正覺得,他寫得不好,像是一攤狗屎,“都是小人的錯處,寫出此等東西惹了主公不快。”
衛澧氣惱,這人怎麼磨磨唧唧的?
趙羲姮攔下他,緩聲問道,“誰同你說你寫得不好?”
江東郡守身子一顫,沈都安還不等說話,郡守夫人就搶先道。
“主公夫人,您明鑑呢,沈小郎君年少時候就是十裡八鄉的神童,這老東西見著人家奇貨可居,便花了錢從他父母那兒將人買了,請先生培養。
又怕他翅膀硬了不聽擺弄,所以日日圈在宅子裡不讓見外人,讓那些先生言語貶低沈都安,說他寫得東西狗屁不通。一日還好,連年這樣下來,他當真覺得自己一文不值,任憑差遣了。
天可憐見的,這老東西年年的匯總都是沈都安給他寫的,次次都得誇獎,那些得到了的獎賞,也都歸了這老東西。”
“妾身老老實實講了,還請主公與夫人放妾身一馬。”
沈都安瞪大眼睛,眼中全是茫然,看向一側的夫人,驚恐擺手,“夫人,您,您說笑的……我卻是一文不值。”
趙羲姮心下默然,好像明白點兒了什麼。
“既然覺得自己寫得東西狗屁不通,就講講自己是怎麼寫出這狗屁不通的東西。”趙羲姮看向他。
“承蒙郡守抬愛,小人資質愚鈍還能賞口飯給小人吃,讓先生教小人學問,還將江東的各類文書都拿給小人看,把小人當做親兒子一樣照拂。
小人見去年糧食交易暴增,但各種非必需品的交易卻很少,覺得應當是時局令百姓減少了非必需品的購買,轉而囤積糧食以備不時之需,所以覺得不該再開展珠寶、滋補品等貿易,而是該多種糧食。
江東雖然水土豐厚,但年年都會有輕微的蟲災,導致水稻收成欠豐,所以覺得在稻田裡養鴨,一邊消滅害蟲,一邊鴨糞也能作為肥料,田裡還可以養魚……”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熠熠生輝,但轉瞬亮光又滅下去,“但先生說我被郡守養得不知人間疾苦,這法子根本就不成,鴨苗會啃噬水稻,還會吃魚苗……”
第94章 二更
“瞎扯!”下頭有人發聲。
趙羲姮將目光掃下去,隻見集安太守滿面漲紅,被他夫人捂著嘴按下去,見人目光都打量過來了,他夫人也不好再捂他的嘴。
“鴨子一般以雜草田螺和昆蟲為主食,除非餓極了,怎麼可能啃食稻谷?隻要控制要鴨子的數量,這個方法,大半是可行的。”他信誓旦旦道。
沈都安眼睛瞪的老圓,還是一個勁兒的強調,“先生與大人不會騙我的,大人供我吃穿十幾年,對我有大恩。”
衛澧一踢桌子,“你要真是一點兒用都沒有,他瘋了,白養你十幾年?還走哪兒都把你帶著?”
下頭人也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怪不得每次江東郡都能評“優”呢,原來都是扒人皮扒的,早知道有這樣的好處,他們也都學著點兒了。
趙羲姮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覺得這年輕人太可憐了,給口吃的就叫好,若他真有這樣的才能,不說吃飽穿暖了,要什麼沒有?
她心裡也生氣,江東郡太守這種行為當真喪了良心,一邊埋汰著人,說你這不好那不好一無是處,一邊又要借著人家的才能為他所用,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沒心沒肝的人?
“他還讓你幹過什麼?”趙羲姮壓著脾氣問。
沈都安顯然還沒從江東郡守利用他這件事上緩過神呢,惺忪地搖搖頭,“沒……沒幹什麼了。”
一旁的江東郡守夫人連忙舉手,“妾身知道,妾身一五一十都告訴您,隻求回頭能放妾身一馬,此事妾身可沒有參與,並非從犯。雖有知情不報的嫌疑,但看在妾身自覺舉報的份兒上,饒過妾身罷。”
夫妻兩個這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典型代表,一方有難,另一方連忙撇清關系保全自身。隻可同富貴,不可共患難。
趙羲姮與衛澧對他們兩個的夫妻關系震驚的不得了,但還是點頭應允了。
衛澧默默抓緊趙羲姮的手。
“平日裡下頭遞上來的公文,都是沈都安批閱的。還有府上花草的修剪,廚房打下手,但凡沈都安不用聽課批閱公文,他都得幹。沈都安是義子,一個月應該有一兩銀子的零用錢,但這老不要臉的全給他扣下了,就是在外請個短工也要錢啊,沈都安就是個免費的勞力,哪裡需要哪裡搬,還頂頂好用。”
江東郡守夫人噼裡啪啦說了一大氣,生怕說晚了顯得不夠誠懇,喘了口氣,最後揪揪沈都安的衣裳,“這件衣裳還是前年做的,都洗白了。他每天早上寅時起,子時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休息日。”
沈都安迷迷糊糊背誦道,“這是福報,也是對我的鍛煉。種下善因必有善果,老天會眷顧勤奮努力誠懇不求回報的人,我現在做的小小努力,將來機緣成熟,自然會得到回報。”
衛澧已經聽得麻木了,忍不住閉上眼睛,甚至怕多聽一個字自己都要受到荼毒。
趙羲姮忽然心裡湧上一陣心酸,狗屁的福報,這十幾年如一日的洗腦,這年輕人自己都分不清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了,就是頭驢也得有蘿卜吃才能不停地拉磨幹活吧?
全年無休,不給發福利,不給發工錢,光是一想想就讓人發指。
“折子讓他批,匯總讓他做,你該幹的事兒全讓他幹了!這個江東郡守你還當著幹什麼?不如這個位置也給他!混吃等死白吃飯?養頭豬還能過年拉了出來吃肉,養你能幹什麼?”趙羲姮氣得把酒往江東郡守身上潑,“你是不是把左臉皮揭下來貼右臉皮上了,一邊不要臉一邊臉皮厚!半點能耐沒有屍位素餐,真是泥鰍沾點兒鹽拿自己當海鮮了,幹不了就滾!”
衛澧目瞪口呆,安撫她趕緊坐下,“方才你還讓我冷靜,怎麼現在自己不冷靜了。”
雖然但是,他還挺開心的,終於不止他一個人挨趙羲姮的罵了。
“我剛才就不應該攔著你,就應該讓你多踢幾腳這個畜生。”趙羲姮情不自禁帶入自己,一想都頭皮發麻。她已經很忍耐的沒有帶髒話進去,畢竟人前還是要維持些自己的顏面。
不止衛澧,下面人也全都麻了,他們萬萬沒想到,趙羲姮看著柔柔弱弱嬌嬌怯怯的長相,罵起人來一套一套的,他們老臉一紅,自我代入,感覺自己也是蘸了鹽的泥鰍。
但是趙羲姮這樣潑辣,自己的女兒若是真送給衛澧了,說不定在她手下都活不過半年。
這江東郡守也實在太沒臉沒皮了吧,活脫脫一個扒皮鬼,白幹活不給錢不說,還給人家洗腦福報?
多幹活得福報,那他自己怎麼不幹?
再這麼說下去,就徹底沒有翻身的餘地了,江東太守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努力辯駁,“臣認了沈都安當兒子,兒子侍奉老子,也是……也是天經地義的……”
“你是生他了還是養他了?給口吃的就拿自己當祖宗了?就算給吃的,那也是人家自己幹活換來的,是你該給的。”
他還想辯駁幾句,被衛澧打斷了,“憋說話了,江東郡守屍位素餐,德行能力皆不配位,欺上瞞下,目無王法,拖出去吧。”
趙羲姮這次也沒攔著,畢竟有人開了個壞頭,若是不從嚴處置,將來會有更多人有樣學樣。
到時候不僅人才全被下層扣下為他們所奴役,令他們舉辦科舉效果甚微;這種欺壓洗腦旁人的行為更會帶壞整個平州的風氣,也會使權貴進一步壟斷官場。
“主公……小人……”沈都安噗通一聲跪下,欲言又止,他被壓榨了這麼多年,頭一次有人告訴他,你這樣被對待是不對的,他暫時難以置信,也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就要維護江東郡守。
衛澧點頭,“你放心,將來不會讓你沒活幹的,你的福報要多少有多少。”
沈都安一時情緒激動,呼吸凝滯,一下子暈了過去。
不久後,水榭外傳來生生悽厲慘叫,衛澧目光淡淡,掃過下方眾人,“誰敢如他一般,他的現在,便是你們的將來。今年的科舉好好辦,我就不信每個郡拿不出一個趁手的人才來。”
眾人戰戰兢兢,無不稱是。
衛澧心滿意足,向來隻有他能壓榨別人的份兒,怎麼能讓像沈都安這樣的人才留在別人手裡被別人奴役呢?
一場鬧劇結束,也已月半中天,宴會也該散了。
有些人壓根兒沒想著往衛澧身邊塞人,抹抹嘴準備散了,一些人見識了趙羲姮罵人時候的潑辣,也打了退堂鼓,但總有少數極端分子,抱著賭徒心態,打算嘗試。
“主公留步!”一位大人推了自己的女兒上前。
“這是妾身特意為主公和夫人做的點心,還請主公與夫人笑納。”那位小娘子美目盼兮,緊張地磕磕絆絆前來,將盤子奉上。
趙羲姮點點頭,“放在桌上罷。”
下頭那大人拼命朝女兒打眼色,小娘子紅著臉紅著眼,瞧瞧瞄了一眼衛澧,咬唇羞澀道,“妾身仰慕主公許久,隻求能常伴主公左右,哪怕沒有名分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