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外是侍人們嗫嚅湿濡的哭聲,窸窸窣窣;夢裡是一晃一晃的陳年舊景,兩邊一同拉扯著她,教她不得安寧。
年輕肆意的帝王高坐廟堂,懷裡抱著扎雙髻的女孩,睨著下首跪地的使臣。
他捂住小女兒的雙耳,“給老子聽好了,老子他娘的就是戰死,骨頭一寸寸給碾碎了,也不跟你們和親!”
“老子不當鮮卑王的女婿,老子是他祖宗!”
“你們王缺親戚缺成傻逼了,要認親就來大周,喊孤爹!”
年輕帝王罵得很兇,趙羲姮卻越覺得踏實。
那是她的阿耶,大周上一任的皇帝趙星列,夢裡阿耶才二十五,懷裡抱著五歲的她。
阿耶罵人的時候將她耳朵罩住了,怕小姑娘家家學,回頭遭母後埋怨,但阿耶不知道,她每一句都聽得很清楚。
當然學的也很好……
趙羲姮醒來的時候又覺得悵然若失,夢裡的場景過於真實,好像她又回到了阿耶沒死的時候。她揉了揉額角,把自己裹在被子裡,覺得大抵是那個很有血性的年輕人勾起了她的回憶。
她阿耶有志向,總是抱著她看輿圖,說想要讓大周富強,想要把丟失的土地都奪回來,要讓周圍那些小國都俯首稱臣。
他才做到一半,人就死在疆場了。
一語成谶,是被鮮卑人俘虜後,骨頭一寸一寸敲碎疼死的,回來時候連具完整屍骨都沒有。
趙羲姮不知道這仇誰能給她報,也不知道誰能繼承她父親的志向,顯然她叔父並不具備這樣的潛質,甚至還十分軟弱,導致現如今藩王紛紛造反,大周一片混亂。
趙明心雖是下嫁,卻也不乏拉攏鎮北王的意思。
高句麗和平州都要一往大周東北方向走,翻過秦嶺淮河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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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北王府坐落在平州不鹹城,而高句麗王庭穿過不鹹城北邊的天罡城就是。
原本整個東北都是高句麗,但因為趙星列驍勇善戰,所以早年攻下了北至天罡城,南至平壤的土地,劃為平州。從此高句麗一國兩半,雖然同屬一國管轄,但也有南北高句麗的分別。
越往北走,風刮得越厲害,已經開始有雪花飄落。
晉陽是一年四季都沒有雪的。
一連輾轉了幾個官驛,趙羲姮這才真心實意感受到,她已經遠離那個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要去往另一個陌生極寒的地方生活。
趙明心尖叫抱怨著天氣太冷,要停下來整頓,沒多一會兒,車簾被驟然拉開,趙明心鑽進了趙羲姮的車輦裡,毫不客氣落座。
一路走得艱辛,她能挨到現在才來找自己麻煩,已經託了天氣寒冷的福。趙羲姮依舊抱著手爐取暖,並沒理她。
兩個人自幼並不對付,即便背井離鄉一同出嫁,趙羲姮對她也熱絡不起來。
趙明心撇撇嘴角,用輕蔑的目光上下掃過趙羲姮,“好歹姐妹一場,咱們回頭也就隔著道江,你若是過得不好,可千萬別藏著掖著。”
這話不是什麼好話,巴不得人過得不好的口氣。
趙羲姮不理她,趙明心升起一股火,年幼的時候,趙羲姮嫡出公主天驕之子,那高傲的模樣就令人生厭,甚至還打過她,現在不過死了爹媽的破落戶,她才是正經的公主,憑什麼還敢對她這樣傲氣?她今天來就是炫耀的。
她越想,就越恨不得將趙羲姮踩進塵埃裡,嘴上的話也越歹毒,“趙羲姮,你要嫁的高句麗王,孫兒比你還大幾歲,一去連曾孫都能抱上了,倒省的你自己生了。姊姊可真羨慕,不像我,鎮北王世子才二十歲。”
趙羲姮挑眉,微微點頭,語調不緊不慢的溫柔,像是壓根兒沒聽出來這不是什麼好話,“是不錯,高句麗王年紀大,事兒少死的早,子女也都成年不用我養育,等妹妹改日做了王太後,請姐姐去高句麗做客。也不知道到時候堂姊有沒有空……”
她頓了一下,狀似詫異,“鎮北王世子現在才二十歲,正是年輕體健的時候,想必到時候子女也多,堂姊身為嫡母,既要照顧親生兒女,還要撫養庶子女,想必脫不開身。”
趙明心氣得身體發抖。
誰都知道,鎮北王割據一方,絲毫不懼天子,就連公主出嫁,世子的那些姬妾也都不曾遣散。
“趙羲姮,我撕了你這張嘴!”趙明心這些年跋扈慣了,撲上去就要廝打。
“安靜點兒。”趙羲姮蹙了蹙眉,聲調不高,甚至像是在誘哄孩童,手上的動作卻不溫柔,一把揪住趙明心的領子,將她兩隻手都反剪起來,臉壓在輦車壁上。
“趙羲姮,放開本宮!本宮要殺了你!”趙明心叫得像是殺豬,將跋扈公主的形象展現得淋漓盡致。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宮人們也不敢擅動趙羲姮,隻能跪下來磕頭,請趙羲姮放了趙明心。
趙羲姮像拍死豬一樣拍拍她的臉蛋,微微勾唇,溫柔又恬靜,“堂姊忘了,這樁令你羨慕不已的婚事你給老子的,若是羨慕,老子還給你。現在出了晉陽,沒有叔父嬸嬸在你背後撐腰,勸你還是收斂一些,畢竟姊妹間打打鬧鬧不小心傷了彼此,總是不好。”
趙明心倒吸一口涼氣,她還記得趙羲姮年幼的時候,壓在她身上揪著她頭發打的模樣。離開晉陽,她與趙羲姮身份一樣,天高皇帝遠的,阿娘根本沒法給她撐腰。
趙明心被趕出去後,趙羲姮又多披了一件厚衣裳,躲在車上暖融融的小被窩裡啃糕點,懷裡捧著一本書。
宮人都知道她怕冷,是以車裡爐子燒得暖融融的,隻是馬車顛簸,趙羲姮書看了沒幾頁,覺得眼睛疼。
她伸出纖細的指,捏了捏眉心。
眉頭蹙起,纖纖弱弱的一個,像是寒冬裡冒出的鮮嫩芽兒,不罵人的時候端是嫻靜,“是不是快到平州了?”
“是,明日就能進丹東了。”
趙羲姮心裡有憂慮,丹東是平州的邊境,按道理來說,公主出降藩王封地,使者應該早早從青州就開始迎接,一直迎到王府,然後籌備婚禮事宜。
但現在都快到平州了,卻也不見鎮北王的使者,若不是他們實在不重視皇室,要麼就是平州出事了。
她一邊想,一邊摸了個慄子糕吃,動作有些笨拙,“再拿床被子來,冷得更厲害了。”她覺得天越冷,她思考問題的速度也變得越慢,腦漿子被凍住一樣。
趙羲姮裡三件外三件裹著厚衣裳,顯得圓滾滾的像是一隻才從鍋裡打撈出來的元宵。
還沒進平州就已經冷得這麼厲害,她實在不敢想象,去了比平州還北的高句麗該怎麼辦。
丹東的氣氛並不對,街上空曠的沒有一個人,家家戶戶閉門閉戶,冷風呼嘯著,雪花飛舞著,像是這樣狂肆的白色巨獸要將這座城池吞沒。
這次不僅僅是鎮北王的使者沒來此迎接了,就連官驛的官員都不曾出現。
侍衛們騎在馬上,隻露出眼睛,眼睫毛上著霜,一時風卷起來,馬嘶嘶鳴叫,受驚了似的躁動起來,場面有些許躁動。
趙羲姮一進丹東,就察覺到氣氛的不對,馬匹的嘶鳴,愈發加重了她內心的不安。
這些日子被寒風侵襲的混混沌沌的腦子驟然清醒起來,吩咐下去,“原路撤回,不要耽誤時間!退出平洲!快!”
趙明心接連一個月舟車勞頓,原本就不好的脾氣現在變得一點就炸,她扯著嗓子尖聲衝隔壁趙羲姮的車裡叫起來,“不許退回去!好不容易才進平洲,路這麼難這麼冷,你是要凍死我嗎!”
送親的是平威將軍,他將面罩一把扯下,皺著眉嗅了嗅空氣,胡子上的霜凍簌簌往下落,呼出的熱氣像是蒸籠裡新出鍋的饅頭一樣豐沛。
空氣中彌漫著似有似無的血腥,但是被肅寒之氣遮掩著,長久的寒冷使人嗅覺變得不靈敏,就愈發察覺不到了。
他驚呼一聲,“退出平洲!有埋伏!”
不待隊伍動作,城門砰一聲闔上,濺起冰花飛沫。
“嘖。被發現了呀!”男子狀似懊惱地嘆息了一句,像是極為遺憾,繼而又笑了起來,森寒極沉,陰鸷的令人戰慄。
四周都是雪,白茫茫的令聲音打著轉一層一層地回蕩,男子的聲音好像充斥在四面八方,撞鬼一樣陰森。
第3章
馬匹受驚,發出嘶鳴聲,這樣陰森的陣勢,說來者不善都有些客氣了,說來奪命的還差不多。
趙羲姮心裡一緊,覺得情況不妙,平洲果然是出事了,不然自她們從晉陽出來之後,就再也沒得到過鎮北王府的消息,這一路也不曾見到王府的使者。
今日一進城她便發現不對,原本世子大婚,平州不說歡天喜地,也該張燈結彩,至少不該這麼沒有人氣。
外面的,到底是什麼人?
外面噼啪作響,一些身穿黑甲的精銳自民居內破門而出,手持長槍,一點一點縮小包圍圈,將他們團團圍住。
車輦裡幾個侍者嚇得縮在一起嚶嚶哭泣,趙羲姮抱抱她們安撫,“沒事,別怕。”
小桃揪著她的袖子,一邊哭一邊搖頭道歉,“殿下,對不起,我們真沒用,除了哭,一點事也頂不上。”
趙羲姮摸摸她的頭發,“小姑娘,愛哭一些不是什麼大毛病。”
可是殿下從來沒有因為害怕哭過,平常掉眼淚,也都是逢場作戲。
想到此處,小桃死命咬著下唇,試圖把眼淚都憋回去。
趙羲姮有些出神,她想,外面的人定然不是鎮北王府的,鎮北王和世子在不在人世都不好說。丹東這麼安靜的就被控制住了,應當不是高句麗人幹的,或是別的什麼藩王攻下了丹東,或許是內部出了什麼事。
眾人紛紛將武器拔出,鐵器嗡鳴聲一聲疊著一聲,緊張的氣氛愈發濃烈。
對面的人遲遲沒有動作。
平威將軍看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拱手道,“敢問閣下何人?”
雪地吸音,說出口的一句話根本傳不遠,於是他又拔高了音量問了一遍。
回應他的是寂靜。
趙明心一直悄悄觀察者外面的情況,見四周寂靜,心裡忍不住打鼓,尖叫威脅,“本宮是天子之女,你若是膽敢動本宮,天子必定將丹東踏平,將你五馬分屍!”
“嗤——”影影綽綽傳來不屑的嗤笑。
趙明心臉青一陣白一陣,想要繼續威脅。
平威將軍濃黑的眉毛皺了皺,不能任由這驕縱的小公主繼續說下去了,於是大聲道,“在下是天子使臣,送明安公主與敬城公主出嫁,平州乃天子國土,還望閣下不要裝神弄鬼,不要阻攔……”
“嗖——”
一支箭綴著紅羽,閃著冷光的镞擦著平威將軍的臉而過,直直釘在房舍的牆中。
百步之外還能有這樣的力道,令眾人皆驚,來者並非泛泛之輩。
“放肆!”平威將軍捂著臉,虎目中透出憤怒。
“將軍,我們退出丹東。”趙羲姮打斷他。
平州現在情況不明,實在不適合多留,能全身已然不錯。
“小公主,你是不是太天真了?平州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嗎?”
男子慵懶拉著長腔,嗓音依舊低低的,像是指甲劃過鐵器的聲音,難聽又陰鸷。
趙羲姮心梗,素手緊緊握成拳。
“將軍!人在那兒!”有人忽然喊道,指著不遠處的小山丘。
滿目的白中,一道颀長的黑影立在上頭,隱隱約約可見他歪著頭,手中拉滿的弓弦架著寒光奕奕的箭矢,當是個年輕高大的男子。
平威將軍看不清他的臉,卻覺得他是在笑著的,那鋒利的箭矢對著自己的腦袋,猛然想起方才準頭十足又入木三分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