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瞟了眼室內站著的幾位,郭建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看起來頗像個成功人士,他弟弟沒他那麼胖,但也不是個讀書人的樣子,兩人眼神都挺精明,而兩人的老婆,光從面容看,就不是省油的燈,這兩位妯娌看起來關系也不太對付,兩個人站的離的老遠,像是要劃清界限似的。
而這兩家媳婦中間,則站著郭建國口中的妹妹郭建紅,與自己兩位兄長不同,郭建紅看起來挺清瘦,容貌並不年輕了,比起兩位嫂嫂來說蒼老的多,但看著倒是一家人中最好說話的。
也是此時,傅崢遞了一份文字材料給寧婉:“這是我剛才從他們敘述裡整理的一些事實細節。”雖然還掛著黑眼圈,但如今坦白了真實境遇後,不得不說,傅崢真是上路子多了,也漸漸開始習慣社區律師的工作環境了,他看向寧婉,言簡意赅總結道,“這一家人過來是申請法律援助,說他們六十多歲的母親被一個二十六歲的小伙子給詐騙了。”
“詐騙案是刑事案件,詐騙了多少錢?夠立案標準了嗎?這你們可得報案啊我們這兒處理不了這個!”
傅崢抿了抿唇:“沒被詐騙錢,他們說這個二十六歲的男的騙婚了。”
???
二十六歲風華正茂男騙婚六十老婦???
這可真是一臺大戲了……
不過不管怎樣:“如果是結婚這件事,婚姻自由,別說我們律師插不上手,就是你們做兒女的也不能幹涉。”寧婉看了眼郭建國,“現代社會了,忘年戀也是有的,你要是就因為對方小伙子年輕,就料定人家是騙婚確實也有點太武斷了。”
郭建國聽了這話,立刻不樂意了,態度激烈地反駁道:“律師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什麼叫忘年戀啊?能忘年三十多歲的差別?何況雖然我爸去世十來年了,可我媽和我爸生前感情可好了,我爸去了,我媽也是很受打擊身體大不如前的,他倆這感情,我媽就算是年齡相仿的同齡老頭子,也不至於會想要和他二婚的,怎麼還找了這麼個當自己兒子都嫌年輕的男的?”
自己哥哥發了話,郭建忠立刻也跟上了:“怎麼不是啊,你是不知道我媽的性子,我媽不是那種擦脂塗粉在外面花枝招展跳廣場的老太太,我們家就是農村來的,我媽就是個典型的農村老太太,老實本分,不會像城裡那些老太婆一樣有什麼花花腸子,她一輩子都不會拾掇自己,你要見到她那樣子,你就知道我媽不是那種會去主動找二婚的女人了。”
郭建國和郭建忠的兩個媳婦也當仁不讓,這兩人果然牙尖嘴利——
“媽那麼樸實的人,怎麼可能勾三搭四呢,還不是那野路子男人花言巧語去騙了她,仗著正好租房在媽那房子的隔壁,不知道幹了什麼勾當。”
“那男人還是個外地人,離婚了,帶著個四歲的女娃娃,能是什麼正經人啊?正經人能離婚嗎?就是一男騙子!還不是看著媽名下有套房子,想借著結婚,順理成章騙點錢嗎?”郭建忠的媳婦說話則更加不遮掩了,尖酸刻薄道,“而且媽一個月前剛診斷出癌症,誰知道還有多久的日子,這男的不就為了等媽走了好和我們搶房子嗎?!”
郭建國郭建忠夫婦都爭相發了言,倒是郭建紅臉上有些尷尬和不安地站在一邊,手指神經質地攪著衣角,沒有發表什麼觀點。
這樣的情況,傅崢可能是第一次見,但寧婉可見得多了,兒女要是離婚了,父母幾乎都希望他們還能找到新的人開始新的婚姻,但要是父母離婚了,或者父母中一方過世了,兒女的想法可就自私多了,多數並不希望父母再婚,不僅反對甚至會阻撓給予親情脅迫,甚至不惜用斷絕關系來威脅父母放棄再婚的決定,父母對兒女的愛多數無私,兒女對父母的感情,可就復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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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建忠的老婆雖然說話不中聽,倒也算是耿直,先不說這個二十六歲的小伙有沒有什麼不良居心,這一家人反對老太太二婚,明晃晃的卻是有私心的。
六十多歲已經確診癌症的老太,還能有多少日子?
老人一死,那她名下這套房,就該分割了,可如今老人如果多出個法定丈夫,那一旦沒有遺囑,按照法定繼承,這二十六歲的小伙子可也能擠進來和這家人一起分一杯羹了。
有時候人窮志短這話一點沒錯,很多時候在現實和金錢面前,親情也並不純粹,傅崢大約第一次見到這種事,皺著眉:“婚姻法強調了婚姻自由,你們母親喪偶,對方離異,不屬於重婚;不存在近親關系,又沒有醫學上禁止結婚的一些疾病;你們也沒有辦法證明你們母親有受到脅迫,那他們想結婚就是自由合法的。”
寧婉及時地插進了話題:“老年人也有追求自己愛情和幸福的權利,她在成為你們母親之前,先是個女人,如果你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那個小伙子是惡意的,或者存在一些欺騙和違法行徑,僅僅基於自己不希望母親結婚的立場,要求我們提供法律援助去破壞他們的婚姻,那律師也是無能為力的,這畢竟是你們家庭內部的事宜。”
寧婉的話音剛落,傅崢的聲音便響了起來:“當然,你們如果隻是擔心因為結婚造成遺產的糾紛問題,完全可以和你們母親溝通後要求先行立下遺囑,這一點律師是可以作見證遺囑的,隻需要兩名律師在場,其中保證有一名是執業律師就可以,我和寧律師就滿足條件,如果有這方面的需求,我們是可以提供法律服務的。”
兩個人屏除了此前的誤解和針鋒相對,第一次一塊接待社區居民,你一言我一語,倒是配合得可圈可點,傅崢雖然確實沒什麼實踐經驗,但令寧婉意外的是,如今擺正態度準備不靠潛規則上位踏實工作後,他進步的竟然還挺快的,學習能力相當強,也挺上道。
在第二春問題上,很多老人為了取得兒女的諒解,最終總是在遺囑上做出讓步,以彰顯不會因為自己的二次婚姻而影響到兒女的既得利益,最終才能勉強維持家庭表面的平和順利二婚,傅崢所提的律師見證遺囑也確實完全是常規操作。
然而郭建國和郭建忠夫妻二人反應卻很激烈:“律師啊,我們也懂法的啊,這遺囑,就算現在定下了,後面還是能改的啊,效力不還是以後面那版本的為準嗎?”
“是啊是啊,媽現在病了,本來就六神無主的,身體也不方便,耳根子也軟,那男的真要和媽領了證,這肯定是賊心不死啊,成天就在那忽悠行騙的,老年人不懂事,這不就被這心術不正的把錢都騙走了嗎?”
……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總之這點上倒是意見一致——絕對要在源頭上掐滅一切風險,死也不能讓家裡六十多的老太和那二十六的離異男結婚。
然而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算是兒女,也確實無權幹涉父母的婚姻。眼看著來找律師也沒用,可這家人顯然沒死心。
最後,倒是郭建忠的老婆眼睛一轉,想到了個突破口:“律師啊,我們家這老人,六十多了,因為得了肺癌,一直在治療,用了不少藥,可能因為休息不好還有後遺症,其實最近半年健康狀況都不好,生活也不太能自理了,走路也都需要人扶著,有時候都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人都糊塗了,這決定結婚,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明眼人一看就是被騙了啊!律師,這種算不算是違法的啊?”
寧婉本來都準備委婉地請這一家人回去了,然而聽到這裡,倒是皺起了眉,老太太清醒的狀態下想結婚是一回事,但如果老太太人並不清醒……
自己剛想到這一點,傅崢倒也立刻想到了,並且很快和這家人解釋起來:“如果你們的母親確實如你們所說的有時思維不請,甚至分不清白天晚上,那就是不能辨認自己的行為,一旦經判定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是不能結婚的,應該為她指定監護人,由這位監護人作為法定代理人代理實施民事法律行為。”
這下,一家人仿佛絕處逢生,眼睛都亮了。
郭建忠郭建國兩人首當其衝激動道:“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律師,那你們可要給我們做主啊,我們媽那肯定是腦子糊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否則能要和個二十六歲的外地男人結婚嗎?!這都什麼事啊!”
兩家的媳婦也一下子來了氣勢:“那這樣是不是我們就可以不讓媽和那個男的結婚了?我們家誰是媽的那個什麼代理人?”
眼看著這家人自顧自敲定了對策,寧婉不得不咳了咳打斷了他們:“老太太到底屬不屬於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不能光憑你們說了算,這要通過法院申請的司法鑑定部門去做鑑定的。”
“啊……這……這是怎麼鑑定啊?都要問什麼問題啊?”
結果寧婉提供了鑑定的這個思路,郭建國和郭建忠兩兄弟反倒是又顧左右言他起來:“這鑑定的準不準啊?能知道是什麼人來做鑑定嗎?”
“一般會由司法鑑定部門的法醫來做判斷,至於法院委託哪家,那我也不得而知。”說到這裡,寧婉笑笑,“而且要做鑑定,你們可要先去法院立案申請。”
“這麼麻煩啊……”
“如果需要委託的話,我們是可以幫你們處理的。”
結果寧婉這話下去,郭建忠和郭建國都有些遲疑,反倒是此前一直沒說話表態的郭建紅態度堅決——
“行,那就拜託兩位了。我們籤個律師合同,麻煩兩位馬上開始工作。”
對妹妹的自作主張,大哥郭建國不開心了,他面露指責道:“建紅,你怎麼都不和我們商量下!”
郭建紅看了兩位哥哥一眼,有些不解:“這錢我來出,不用你們出,都這樣了,總不能見媽自己往火坑裡走啊。”
她說完,也不顧兩位兄長的阻撓,就當機立斷地和寧婉傅崢籤了合同。
*****
雖然忙活了一上午,但最終竟然接了一單案子,就算數額小,至少也是有進賬,寧婉的心情不錯,看得出來,漸漸開始融入社區法律工作的傅崢也情緒挺好,工作熱情相當飽滿,郭建紅一走,傅崢就已經開始準備起申請無民事行為能力鑑定的法律材料了。
可惜寧婉不得不打斷他的激情:“傅崢,你先別急著那麼快準備材料,拖一拖。”
傅崢果然皺起了眉頭:“為什麼要拖?今日事今日畢,律師工作不也應該最講效率嗎?都代理人家了,拖到截止日再辦,拖沓不負責。”
雖然隻是個沒任何工作經驗的學院派菜雞,但每次傅崢教訓起人來,倒還挺有點老板的架勢,還挺像那麼回事。
可惜架勢歸架勢,實際不過是個新手,寧婉也不惱,隻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不覺得這案子有點不對勁嗎?你沒發現郭建國郭建忠像是有什麼隱瞞的嗎?而且他倆雖然聲稱老太太無民事行為能力,也絕對不想讓房子落進別人的手裡,但對鑑定這事,卻不太熱情的感覺,我懷疑是有點問題……”
隻可惜寧婉這話還沒說完,就被從辦公室外氣喘籲籲跑來的老季給打斷了——
“寧婉啊!快快!張子辰又不見了!”
傅崢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事,就見寧婉認命地掏出了一本什麼書,然後很快,她的手機鈴聲就響了,她接起來,業務熟練地張口就來——
“寶貝,你知道我想喝點什麼嗎?我就想呵護你;你知道我想吃點什麼嗎?我想痴痴地望著你……”
“收下我的花,忘了那個她。”
……
傅崢一言難盡地看著寧婉面無表情毫無心理負擔地說著這些大尺度情話,他低頭一看,終於看清了她翻開的那本書的名字——《土味情話大全》……
等傅崢的雞皮疙瘩起起落落了三回,寧婉才終於松了口氣般地掛了電話,然後她看向了老季:“石橋路上那個奶茶店,人在那兒呢,快讓他爸媽去找吧,以後真的要定時吃藥,可別跑丟了,不是每回我都能這麼哄回來的啊。”
老季自然一個勁地點頭,然後飛快地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就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