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公司給他們提供了很多的研發材料和技術支持’,您這句話啟發了我們。所以下午散會之後我特意去研發部走訪了一下,就研發部負責人所說,他們三人這項專利其實是根據公司原有的一項技術延伸擴展出來的。另外,雖然實驗室不在公司,但卻是周總幫他們聯系的,而且周總的確給他們提供了很多研發需要用到的原材料。這些材料都有底單可查。所以——”
楚千淼喘口氣,給出總結:“總體來說就是,他們其實是利用公司原有的一項技術、以及公司提供的原材料,完成的這項專利研發。”
“對啊,”餘躍點頭,“這些我也知道,不過你從研發部了解會更直觀更詳細。但這些能說明什麼呢?”
秦謙宇突然在一旁一拍大腿。
餘躍問他怎麼了,秦謙宇忙說:“沒事兒,我就是剛反映過來事情的關鍵。您聽楚律師繼續跟您說!”
餘躍看回楚千淼。
楚千淼笑得端莊穩重,那樣子看起來居然很有一副精英律師的派頭了。她說:“餘總,我其實剛才都把關鍵詞說了,這說明啊,這項專利它不是一項業餘發明,它其實是一項職務發明,所謂職務發明就像我剛才說的,它是發明人利用本單位條件進行的發明創造;而職務發明所申請的專利,其歸屬權是屬於公司的,哪怕這項專利現在是以那三個人的名字申請的,但它其實還是屬於公司的,按照規定公司隻需要給予發明人相應的獎勵就可以。所以,”她頓了頓,給餘躍送出一顆定心丸,“你們壓根不用給那三個人股份,更不用給錢,因為那項專利本身就屬於公司!”
餘躍看著楚千淼,有點不敢相信地問:“真的嗎?真是這樣?”
楚千淼:“不信您問任總!”
餘躍去看任炎。
任炎衝他一笑。
“楚律師說得沒錯。”
從任炎那裡吃到終極定心丸後,餘躍臉上的表情很有層次地發生著變化,從愁眉苦臉到吃驚到喜悅再到拍桌大叫:“服務員,來!把你們家那些招牌菜,都給我來一份!”
後來菜品上齊大家開開心心吃起來的時候,楚千淼告訴餘躍:“餘總,我得解釋一下,我們提議晚上到館子來說這事,可真不是想訛您一頓飯,而是從會議室一出來任總就想到了,那三位可能是被競爭公司策反了。那競爭公司為什麼消息這麼及時準確呢?八成是有人打進公司內部了。所以這些事,他覺得咱們還是出來討論的好,環境更安全一點。因為這個,他才讓我和您說晚上一起出來吃飯來著。”
餘躍不住點頭:“說的對,回頭我就查查誰是奸細!”
秦謙宇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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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會,千淼!下午從會議室出來之後,整個過程我也在場,我怎麼沒聽見任總和你說競爭公司啊、奸細啊、讓你告訴餘總出來吃飯這些事??”
楚千淼也愣了愣。得怎麼跟他解釋,是她和任炎電光火石對視的那一眼裡,包括了上述內容呢?
任炎在一旁發了聲。
他有點戲謔地說:“我一個眼神,楚律師就領悟了。她不像你,長了一雙完全不會跟領導對話的眼睛。”
秦謙宇:“???!!!”
他覺得這是人類的眼睛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正常人誰的眼睛會對話?誰的會?!
第12章 他又入夢來
一餐飯把外面的天色從白吃到黑。夜色悄悄爬上窗子,舔著玻璃和屋子裡的燈火通明做鄰居。
待大家都吃得差不多,撂了筷喝起茶,餘躍開啟了向任炎的下一輪虛心請教。
“任總,您說這事兒,後面我怎麼操作比較合適,不會影響公司上市進度?”
任炎慢慢轉著茶杯,修長的手指把骨節一下頂出來,一下收回去。那是一隻頂好看的手。
“各個擊破吧。”他說。
楚千淼立刻豎起耳朵認真聽。
能找出問題是個本事;但找出問題後能漂亮地解決問題是個更大的本事。
金字塔尖上的投行頂級精英區別於塔尖下其他從業者的地方也正在於此——他們不僅能發現問題,更擅長用最漂亮的手段解決問題。
“先找每一個人分別談,恩威並施地談。先施威,告訴他其實這項專利是項職務發明,本來就歸屬於公司,股權和現金,公司通通不必支付。再發恩,對他說,但隻要他不鬧,公司是可以給予相應獎勵的——至於獎勵什麼獎勵多少、是不是還用股權,這些您回去之後請示一下周總,讓他決定。然後告訴那三個人,他們還能得到這樣一份獎勵,這是周總厚道,念著舊情。假如他們不肯接受,那麼好,他們將什麼也得不到。”
餘躍搓著下巴問:“可如果他們恩和威都不肯接受呢?”
任炎微微一挑嘴角,似笑非笑中帶著點他特有的淡淡戲謔。活得太過明白的人看活得混混沌沌的人時——比如他看那三個人——最容易帶上這樣的一種表情。有點淡淡的不屑,也有點懶得計較、懶得一般見識的意味。
但這畢竟不是任炎他自己的事,是工作上的事,即便他自己懶得計較,也要替他服務的甲方好好計較。
“您說得沒錯,”任炎啜口茶,說,“三個人裡,有人可能會屈服於恩,有人可能顧忌於威,但也有人可能恩威都不吃。他會說,他不接受這個說法,他要去法院告你們,告瀚海家紡,他還會說,一旦有重大訴訟了,肯定要對公司上市造成影響。假如他背後真的有競爭公司在充當攪屎棍給他支招幫他鬧,他還會就此說出更專業的理論依據,他會說:你們別懵我,我研究過了,如果公司因為商標、專利、專有技術以及特許經營權這些東西產生了糾紛並出現了訴訟事項,那公司的上市審核輕則會延緩,重則幹脆會被終止。”
任炎又低頭喝口茶。秦謙宇很有眼力價兒地馬上起身給他續水。楚千淼聽得入神,有點迫不及待想聽任炎接著往下講。她第一次覺得聽這些上市相關的實務問題,也可以這麼津津有味。
餘躍顯然是和她一樣的狀態。他語氣迫切地問:“那麼任總,假如他們真有人要去起訴,這怎麼辦?”
任炎淡然地笑一笑:“那就告訴他們,隨便去告好了。”
餘躍的愁眉苦臉又開始在面孔上上線:“可這不得影響公司上市嗎?”
任炎搖搖頭:“你可以明確地告訴他們,關於這項專利,就算他們去告,也告不贏,因為它是明明白白的職務發明,公司一定勝訴。所以這其實是對公司有利的訴訟,上會時隻要解釋清楚原由,並不會對上市真的造成什麼影響。”
任炎頓一頓,又笑了,笑容裡有一絲隱隱的冷淡甚至殘酷:“反而是他們,一旦訴訟造成了影響,他們今後在行業裡就把自己名聲壞掉了,貪心不足見利忘義坐地起價,東家培養他們,他們反咬東家一口,看今後行業裡還有誰敢用他們?你告訴他們,不怕有自絕後路這樣的結果,就盡管去鬧去告。”
餘躍的愁眉苦臉消散不見,喜笑顏開佔據面龐。他把茶杯往桌子上一墩,像溺水的人突然發現自己居然穿著充氣衣死不了似的那麼開心:“明天我就按您說的這麼幹了!”
楚千淼端起茶杯喝口茶,一邊消化涼掉的茶水,一邊消化著任炎的話。
她想他可真是理智,利害關系擺得明明白白,假設對方不合作時,手段態度也是理智極了的狠辣不留情面。
她默默問自己,如果今天是她站在任炎的位置,她會怎樣處理這件事?她想她恐怕難有任炎這樣的決絕魄力。
散了席,幾個人走到館子門口。天色已經有點晚,二十分鍾前,通往楚千淼住地的地鐵末班車已經在北京城的地下呼嘯而過。
餘躍說他家就住在附近,走路回去就可以。他問任炎怎麼走,要不要安排個司機送他。任炎告訴他自己開了車,車子就停在他們眼前的停車場。
餘躍又周到地問秦謙宇和楚千淼怎麼走。
“用不用安排司機送你們?別客氣啊,我們公司有司機班,24小時輪崗待命!”
秦謙宇忙說:“餘總您不用操心我們了,我們打車走就行。”頓了頓,他笑嘻嘻補一句,“打車費任總從項目費用裡給我們報銷!”
楚千淼:“……”她其實有話想說,但她還是決定不說了吧。
餘躍哈哈一笑,說:“喲,既然任總給報銷,那我可真就不操心了啊?”他轉身回了家。
任炎掏出他的車鑰匙解了車鎖先上了車,秦謙宇趁他打火的時候揮著兩隻手臂高呼“任總再見”。
而後他一轉頭,看到楚千淼。這會他腦子裡終於回過味了,哎喲一聲叫:“哎喲千淼!我忘了你不是我們投行的人了,你是律所的!那什麼,今晚你打車的話,你們律所給你報銷不?”
楚千淼圍笑搖頭。
——我謝謝您終於想起來我其實是個外人,謝謝您終於明白“打車費任總從項目費用裡給我們報銷”這句話裡的“我們”可不包括我啊老哥!
秦謙宇一臉懊悔:“這扯不扯!早知道讓餘總給你安排臺車好了!這麼的吧,我打個車,先把你送回去,我再回我家,這趟路長是長點,但能開成一張票,之後可以讓任總給我籤字兒報銷!”他說完扭頭衝著已經把車頭彎出停車位的任炎喊,“這樣行不行啊領導?”
駕駛位的車窗玻璃落下去,任炎的聲音從裡面寡寡淡淡地傳出來。
“上車。”頓了頓,“你們倆。”
秦謙宇愣了下,立刻歡天喜地拉著楚千淼上車。
“走走趕緊走!我們領導可很少送人回家,這是殊榮!”
他坐上副駕,楚千淼坐去了後面。
秦謙宇系好安全帶後,開始激動地n吧:“領導,您今天倍兒帥!超級帥!真的您這是把瀚海家紡司機班該幹的活都給搶著幹了,您真是閃爍著人性的光輝!”
“閉嘴。”任炎打著方向盤,把車子從輔路滑入主路,“你再拍這麼寒碜的馬屁趕緊給我下車。”
秦謙宇立刻抬手打嘴:“領導我誤判了您的喜好我錯了!”他以為任炎挺吃彩虹屁這套的,要不然怎麼楚千淼越瞎掰他越氣笑了呢。
楚千淼在後座憋著笑。
“楚律師。”
突然被任炎點名的楚千淼立刻抬頭,視線從後視鏡裡與任炎相遇。
“你告訴秦謙宇,這個時候應該怎麼說話。”
“??”楚千淼愣了愣,隨後張嘴就來,“任總,這個時候我不想誇您特帥,您帥這個事兒不用特意誇,大家長眼睛就都知道。今天我就想說,您特讓人感動,您這麼大身份,挨個送我們這些小人物回家,這可不是哪個董事總經理都能做到的事!所以任總,您是這個!”她一邊說一邊豎起一根大拇指,從兩個前座之間的空隙往前使勁一伸。
秦謙宇在副駕上聽得目瞪口呆。
“聽到了嗎,”任炎嘴角一抬出聲給秦謙宇上眼藥,“馬屁應該怎麼拍,會了嗎?”
秦謙宇扭身給後座的楚千淼鼓掌:“千淼,我服了,心服口服!你真是教科書級別的馬屁精,未來一定前途無量!以後苟富貴勿相忘啊!”
楚千淼一臉謙虛:“好說、好說!”
夜色在車窗外飛速倒退,街邊樹與樹連成一片颯颯虛影。等距離的路燈一盞又一盞經過著黑色的奔馳,車子裡面被它們置於亮與暗的交替中。
從後視鏡看過去,任炎的面孔在明明暗暗中一忽清晰一忽朦朧。他像被打進不斷變換的追光裡。追光使勁追著他,去暈染他光潔的額頭,他烏黑的眉宇,他長長的睫毛。還有他高挺的鼻梁,他白皙的面龐,他薄薄的嘴唇和微翹的嘴角。明與暗、清晰與朦朧之間,不知道是他讓夜色變得驚心動魄,還是夜色讓他變得蠱心惑人。
楚千淼把眼神挪到車窗外,看著樹影一排排向車後面跑。她笑著想,前面坐的怕不是個妖怪,比上學時候帥得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