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緹騎答道,“已侯在門外,小的這就將人招進來。”劉瑾來之前,已吩咐人調查底細,該備的人手一應俱全。
威遠侯府姚大公子聞言,頓時臉色發苦,他期期艾艾看著常秀山,常秀山連忙將臉別過去,他又瞥一眼堂上三尊殺神,縮了縮脖子,是半個字都不敢吐。
片刻,順天府驗屍的仵作被帶了上來,與此同時,刑部那位經驗豐富的老仵作也提著鐵箱,蹣跚地立在一旁。
順天府的仵作見這場面,心中大駭,已嚇得全身發軟。
劉瑾捕捉到他眼底的慌色,便知有裡情,將手中茶盞往桌案一擱,發出一聲脆響,
“好生驗屍,錯一處,按律處置!”
那仵作瞥了一眼身側的老先生,這是一名經驗豐富的老仵作,滿臉掛著和煦的笑,在京城享有盛名,劉瑾將他提來,自然是為了堵天下悠悠之口。
年輕的仵作神色惶恐,慢騰騰地將鐵箱擱在地上,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他可是拿了人家的好處,要將姚小公子的死定為捂死,眼下刑部來了人,事情便瞞不住了,隻是,若當場翻案,不是不打自招,承認先前故意斷錯麼?
倘若將錯就錯,上峰最多定他個技藝生疏之罪,將他除名。
有了那筆銀子,他後半生無憂,帶著妻小躲去鄉下,從此不入京城來。
於是,他再次驗屍,維持了原判。
劉瑾不慌不忙示意他起身,再朝刑部仵作瞥了一眼,老仵作當即重新檢驗,這是一位一絲不苟的老吏,目光落在屍身上,笑容收斂,露出一臉凝重和敬畏之色,經過一番仔細勘驗,便道,
“殿下,王大人,劉公公,老臣初步斷定,死者是心肌梗塞而死,隻是若要證據,還請容老臣開膛剖屍...”
姚大公子一聽,臉上交織著驚恐與後怕,慌忙撲過去抱住了老仵作的腿,
“不可,萬萬不可,若是剖屍,家中老父老母承受不住,怕是會一事三命,我家小弟身子一向康健,莫不是你老眼昏花,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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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仵作根本不理會他,而是詢問地看向常秀山,常秀山後背的汗還未幹,有些為難地瞥向劉瑾。
劉瑾皺了皺眉,論規矩,剖屍必須得家屬首肯,可若不剖屍,難以服眾。
楊三郎見事情陷入僵局,猛地叩首,“殿下,王大人,劉公公,臣壓根沒有碰他,是他突然從馬上栽下,倒在臣跟前,臣欲扶他,卻見他兩眼驟然發白,氣絕而亡...”
姚大公子怒駁,“裝得有模有樣,你最後不是還罵了他嗎?”
楊三郎恨道,“我那是覺得晦氣,他好端端的,為何死在我跟前,我這不是跳進黃河洗不清麼?”
姚大公子陰戾地笑,“你也知道自己跳進黃河洗不清....”又堅決地看著常秀山,
“常大人,我不同意開膛....”
一陣嘈亂聲中,堂上傳來一道清越的嗓音,
“開.....”
姚大公子身子一癱,艱難移目至朱謙身上,卻見那雙眼陰沉如潭,紋絲不動,他心涼了半截。
老仵作得了太子令,毫不猶豫,將姚大公子給推開,抽出鐵箱的工具,便打算開膛。
冰冷的刀芒映在姚大公子眼中,嚇得他抖了個激靈,開膛的結果如何他心知肚明,與其開膛,惹得父母傷心,不如幹脆承認,遂蓄力往前一撲,罩住了他弟弟的屍身,咬牙恨道,
“沒錯,我弟弟自幼有心疾,可即便如此,楊三郎也逃不脫幹系,我弟弟是被他拽下馬的!”
“胡說,我壓根沒碰他!”楊三郎見自己有洗脫冤屈的希望,眼中光芒越盛。
常秀山抬了抬手,“好了好了,別吵!”扭頭掃了一眼堂上三尊大佛,朱謙依然面無表情,王欽不動聲色,最後將目光移向劉瑾身上,
“劉提督,您看....”
劉瑾將重新裝滿炭火的手爐擱在小案,冷目覷著那年輕仵作,
“想知道答案很簡單,來人,將這位小仵作帶下去,嚴審!”
話落,兩名緹騎大步踏出,將地上嚇軟的仵作提了起來,去了後堂。
恰在這時,錦衣衛又從堂外帶來兩名證人,一人正是姚家伺候小公子的小廝,另一名則是一位現場的目擊者,與此同時被牽進來的,還有姚小公子的那匹受傷的馬。
幾方線索一合計,事情漸漸水落石出。
原來有人妒忌楊三郎得了武舉第三名,故意設計一場馬球賽,引楊三郎上鉤去討好侍郎府的公子,姚家小公子最是莽撞的少年,年輕不更事,被人稍稍一激便來了馬球場,恰在他騎馬經過楊三郎跟前時,有人暗中射了一顆石子,馬前蹄被擊中,一個打軟,姚公子往前栽了去,他素有心疾,打了一場馬球賽已是強弩之末,竟是就這麼一頭栽在了楊三郎跟前,病發突亡。
那幕後人再買通驗屍的仵作,坐實楊三郎的罪名,好將楊三郎徹底踢出武舉的名額。
環環相扣,設計這麼一出好戲,背後的人到底是誰呢。
王欽對今年武舉的名單熟記於胸,更曉得初授武官的一些規則條律,朝中武官系統的文職講究出身,前三,前十,或前三十名,授官皆有區別,楊三郎被踢除後,後面便可遞補一位,而兇手便可能在這些遞補的名單中,他將名單念出,又與今日牽扯諸人相佐證,真兇浮出水面,劉瑾立即派人去捉拿。
威遠侯府的姚大公子方知自己被人耍了,弟弟賠進去一條命,嚎啕大哭。
楊三郎的罪名得以洗脫,餘下案子便由東廠直接接手。
朱謙吩咐錦衣衛將有關人證物證全部移交東廠,這件事交給劉瑾更為合適,這麼一來沈妝兒不會埋怨他。
就在他終於松了一口氣,覺著今日可全身而退時,門口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常大人,此案有諸多破綻,楊三郎一定是被人冤枉的!”
話落,伴著一聲細細的咳嗽。
沈妝兒在兩名女婢的攙扶下,面色蒼白地邁了進來。
她這一路嗆了幾口寒風,病情加重,路上與兄長沈慕分析案情,抓出了其中幾個可疑的點,正待據理力爭,為楊三郎求得雪冤的機會,結果邁進來,便見堂中站著三個人。
小吏稟報“平章郡主”駕到那一瞬,常秀山傻眼地發現堂上坐著那三尊神,不約而同站起了身。
尤其是當中的太子殿下,竟是面色繃緊,稍稍理了理胸襟,又將身上的灰塵撲了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約見相看對象。
朱謙並不知沈妝兒會來,心中一時有些忐忑,雙拳拽著袖口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王欽倒是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雙袖拱起,朝沈妝兒無聲一揖。
沈慕茫然地在院子裡掃了一眼,方覺事情與想象中不太對,趕忙將楊三郎扶起,詢問是怎麼回事。
這廂沈妝兒已被攙著跨進了正堂。
她略為吃驚地看著三人。
朱謙艱澀地望著她,喉結發緊,正想要給自己的出現尋個恰當的理由,卻見她目光冷淡迅速移開,一時便被晾在那裡,
沈妝兒又朝王欽淡淡頷首,方溫聲與劉瑾說話,
“劉公公....”
這一出聲,喉嚨發痒,又是一陣輕咳。
朱謙看出她眼神發虛,腳步輕浮,定是生了病,下意識拽住了身上的大氅,想要脫下來與她裹著,思及她昨日的話,又硬生生忍住步子。
王欽瞥了一眼那纖瘦的身子,悄然移開目光,一言未發。
二人都幹幹站著,尷尬地不說話。
倒是劉瑾將早備好的手爐,不動聲色遞了過去,
“郡主莫急,案子已查清,楊三郎已沉冤昭雪...”
沈妝兒手裡被塞了一個手爐,凍得發紫的手漸漸的有了些知覺,茫然地看著劉瑾,“這麼快審清楚了?”
殺人的罪名實非等闲,人證物證缺一不可,這麼短時間便破了案?
她來的路上,擔心罪名坐實,一家三口怕都沒了命,哪怕有機會沉冤昭雪,可能耽擱吏部授官,前程也毀了。心口如壓了一塊巨石,沉得喘不過氣來,結果這一露面,便被告知案子查清了?
手腳也太快了。
沈妝兒餘光注意到那道清雋的身影,很快又明白。
他堂堂太子親自出面,還有什麼案子查不清楚?
心中竟有幾分五味陳雜。
朱謙注意到沈妝兒那抹冷冽的餘光,生怕她不高興,咳了一聲,兀自解釋道,
“孤今日有公務在身,碰巧路過...”
然後警告地看了一眼王欽。
王欽立即會意,面不改色接話道,
“臣今日伴太子駕,巡視京兆諸縣人口賦冊.....”末尾又正色看著劉瑾,
“今日這樁案子全賴劉公公慧眼識珠,窺破案情,本官回頭會以內閣名義曉瑜三法司,今後查案務必仔細謹慎,切莫釀成冤假錯案。”
沈妝兒愣了愣,也不做理會,隻與劉瑾屈膝,
“謝提督還我姐夫清白。”
劉瑾連忙避開,將朱謙二人心思看得通透,也不辯駁,而是親自斟了一杯茶奉給沈妝兒,語氣恭敬,
“查漏補缺,督視朝綱,乃東廠分內職責,郡主莫要記掛在心,夜涼,郡主這是染了風寒?”
朱謙默默看著她,她臉色白得厲害,眉宇間的孱弱遮掩不住,唇上更是沒有一絲血色,仿佛說一句話都費勁,他心如刀絞,暗想回頭要狠狠懲戒相關人等,若非他們興風作浪,沈妝兒也不至於大晚上受這樣的罪。
沈妝兒嗓子又幹又痒,將手爐遞給聽雨,接過茶杯猛地灌了一口,熱乎乎的茶水滑過肺腑,驅散了少許寒意,她這才露出一絲虛弱的笑,
“不礙事,隻要姐夫沒事,家裡便萬安了...對了,”她想起玫兒有流產風險,連忙揚聲吩咐楊三郎道,
“二姐夫,二姐動了胎氣,已見了紅,還請速速派人回沈府,告知事情已妥帖,好叫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