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細的手掌撐在臺階,滲出一層水亮的光芒。
她渾身湿透了,緊張的不可思議。
朱謙稍稍吸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心中沒由來閃過一絲慌亂,她眉眼被燈芒染就,如同歇了春暉,可此刻他竟是覺得那春暉有些刺目。
皇帝看著她眼巴巴的,忐忑又慌張的模樣,越發斷定沈妝兒定是與他想到了一處,於是鄭重頷首,“君無戲言....隻要不違背道義,不違人倫,朕都應允,且不牽連任何人。”
沈妝兒呼吸急一陣,緩一陣,心咚咚地要膨出胸壁來。
仿佛是下注的賭徒,她把眼一閉,將心一橫,字字鏗鏘,
“陛下,臣媳自嫁太子三年以來,於子嗣無功,不忍再牽絆殿下,遂懇求陛下賜兒媳與太子和離,為太子令聘新婦!”
話落,雙手往前猛叩,嬌身伏地不起。
咚的一聲,所有人腦海如同炸開一道雷。
秋風颯颯呼嘯,在大殿內折出幾個來回,滿殿像是沉入冰窖中,所有意識被凍住似的,誰能料到煜王妃攜赫赫功勳在身,提出的竟是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忍不住揉了揉耳郭,應該是聽錯了。
一定是聽錯了。
朱謙半刻前剛被立為太子,這煜王妃也當即晉升為太子妃,將來定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她怎麼可能放棄那無上的權勢與潑天的富貴,提出和離?
哪怕腦子進水了,也提不出這樣荒誕不經的想法來呀。
別人求之不來的福分,她就這麼一腳摒棄開,不可能的。
不少大臣差點哭了,恨不得求煜王妃...哦,不對,該是求太子妃清醒清醒,莫要再說糊塗話了,省得將好不容易救過來的皇帝,與多年夙願達成的太子給活生生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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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撲過來阻止的是禮部尚書顧盡忠,這位老臣跟一條半死不活的鹹魚,很努力地拱成蝦魚似的,隔著一段距離,夠了夠沈妝兒衣角,
“太子妃殿下,您醒一醒....”
這道聲音極輕地劃開了夜的死寂。
朱謙腦海如同雷聲過境,轟隆隆的,激起一片亂麻,他一定是聽錯了,一定是出現了幻覺,妝兒不可能說出這番話,不可能。
第42章
有那麼一瞬間, 大殿是沒有任何聲音的。
上首的皇帝更是保持著詭異的,匪夷所思的姿態,仿佛石化了。
群臣見皇帝臉色不好, 心中發慌, 一個顧盡忠不行,禮部兩位侍郎緊接著加入行列,
“太子妃殿下, 您莫要說糊塗話,快些, 趁著陛下未動怒,換個恩典...”
“殿下, 孩子的事不著急,您還這麼年輕,遲早都能誕下嫡子....”
“就是...”
顧盡忠不遺餘力地扯著她的衣角,這很不符合禮節,可他顧不上了。
隻是無論三人如何勸說,伏在臺階上的綺麗女子, 紋絲不動。
沈妝兒什麼都沒聽進去, 腦海起了一陣刀戈般的錚鳴之音,她心依然抖得厲害,
她真的說出去了....不可思議,鬱結多年的念頭一吐而出, 是慌亂的,也是無措的, 卻不可否認, 胸口積壓的沉鬱一掃而空, 更像是燃起了一抔簇簇的烈火。
周遭嘈雜不堪, 她不管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她要和離,她要離開他!
她抱著這樣的信念,咬著牙,強抑住內心的顫抖與惶恐,伏在那一處,任憑風浪拂裙,任憑沸議物然,岿然不動。
朱謙身姿筆直矗立著,一身清越的氣質恍惚能揮退周身的喧囂,他目色時而沉,時而淡,注視著她,那身姜黃的迆地長裙,鋪在臺階,被宮燈映照如有波光流動,她似水下一帧美人畫,在他眼底晃動再晃動,仿若水中月,觸不可及…雙眸從未像此刻這般幽黯,喉結滾動數下,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朱獻狠狠震了一下,萬沒料到沈妝兒會提這樣的要求?
忍不住生出幾分欽佩,能視權勢富貴為糞土者,世間又有幾人呢?
七嫂當真非尋常女子。
皇帝僵著身子險些拗不動,好半晌才回過味來,極緩極輕的,拂了一把額尖的汗,是他聽錯了,還是沈妝兒誤解了他的意思?
他艱難地扭轉過視線,對上馮英駭然的眼.......二人對視片刻,均是一臉昏懵。
馮英嘴角一撇,差點哭出來。
看來是沒聽錯...
怎麼辦?
皇帝抓著馮英的的手指,用力地摳唆著,心生躁意,隻怪自己話說得太滿,下不了臺來。
她怎麼會想和離呢?
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眼下不是思慮這些的時候。
他當然不可能答應,但是君無戲言,該如何收場?
忍不住抬了抬眉,頭頂耀眼的光芒一泄入眼,皇帝突然眼前一黑,徑直暈了過去。
“陛下!”
馮英不假思索撲過去,一把將皇帝給扶住,身側的小內使也迅速撲跪下來,用脊背頂住了皇帝倒下的身子,一伙人手忙腳亂將皇帝圍了個嚴實。
“快來人呀!快傳太醫!”
“救駕!”
百官與幾位皇子蜂擁而上,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沈妝兒吃驚看著面前的一切,皇帝怎麼暈倒了?
是傷勢發作?還是被她氣得?
也暈得太突然了..
就在這時,一隻手伸了過來,將她扶了起來,劉瑾滿目擔憂看著她,
“娘娘,您先別急....”
沈妝兒怎麼能不急呢,好不容易宣諸於口,不能這般無疾而終,再說了,皇帝前世這一日死了,莫非這個劫還未過去?
幾位皇子與司禮監的內侍群群繞在皇帝身邊,朝臣也悉數擠在了臺階下,
唯獨朱謙一人,立在原地未動,仿佛這一切喧囂與他無關。
昌王與六王均嚇壞了,倘若皇帝這個時候死了,他們就等著被朱謙收拾。
“太醫不是在隔壁呢,快些傳來....”
“父皇?您醒一醒?”
沈妝兒見上頭圍了個水泄不通,頓生不妙,沿著臺階往上擠,一點點將人群往後撥開,試圖從人縫裡去打量皇帝臉色,
“陛下,您怎麼樣了?”
這道聲音一出,馮英忽然發現袖子被人扯了扯,咦,怎麼回事?
定睛一瞧,方發現“昏厥”的皇帝悄悄撐開一絲眼縫,朝他眨了眨眼。
馮英愣了一下,瞬間明悟過來,皇帝這是裝暈!
心也不慌了,氣也不喘了,裝出一副手忙腳亂的模樣,往臺階下喊道,
“陛下嘔血了,情況危急,快,快些將陛下送去內殿....”
內侍二話不說,撐的撐,抬的抬,將直挺挺的皇帝往後殿送。
幾位王爺瞧見這情形,兩兩相視,哭笑不得,眼見沈妝兒擠了上來,連忙默契地站成一排,形成一堵牆,隔絕沈妝兒探究的視線。
沈妝兒踮著腳,試圖越過面前數位高大男人,卻怎麼都鑽不過去,眼見內侍要將人往後殿送,臉色一變,提著裙擺繞開幾位王爺,跌跌撞撞順著臺階往後追了過去。
“陛下,您別忘了自個兒的承諾....”
“陛下,君無戲言呢!”
“昏厥”的皇帝默默咬著後槽牙,掐了自己一把,怪他多嘴。
禮部幾位官員恰到好處上前絆了絆腳,害得沈妝兒遲了一步。
馮英什麼場面沒見識過,演起戲來也是爐火純青,飛快朝裡努努嘴,示意內侍先把皇帝抬進去,旋即雙手將殿門一合,
沈妝兒氣喘籲籲撲過來,扒住殿門,馮英見狀,怕夾傷了她,被迫留一條縫,當即將肥胖的身軀堵在那條縫,把嗓門一開,哭得撕心裂肺,
“太子妃娘娘,您行行好,咱們先別提這事,陛下剛剛嘔出一大口血,一半是今日留下的暗傷,一半怕是被您給氣得,您先回去,清醒清醒,想明白再來好嗎?”
沈妝兒一面往內張望,一面氣得眉心發紅,“我非有意氣陛下,實則陛下一問,我便說了,隻是和離一事,我已經想得很...”
“哎喲喂.....”馮英嗓門陡然拔高,如喪考妣哭道,“都怪老奴,沒能照看好陛下,老奴該死,老奴該死...”
左一個巴掌,右一個巴掌,結實地抽在自己臉頰,頃刻雙頰便紅彤彤的,腫成豬肝。
沈妝兒哪管他,用力拉門,這才發現門被裡面一個小內使給扯住了,她的力氣哪是男人的對手,氣得瞪著馮英,“馮公公,您可是司禮監掌印,難道想要折損陛下威嚴?”
馮英尷尬地笑了笑,狠心將她手指往外一掰,“您想明白再來!”沈妝兒驟然失力,往後踉跄退了兩步,馮英趁著機會,迅速將門合上。
“砰”的一聲,沈妝兒看著面前高聳巍峨的殿門,繁復的蟠龍雕紋攀沿而上,氣得面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