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妝兒並不想見他,至少此時此刻是不想的。
前世他登基為帝,整整一年隻來坤寧宮看過她數眼,那時她雙眼模糊,形容枯槁,已入不得他的眼,再後來他整頓朝綱,忙著與首輔王欽料理四境叛兵,再就是心心念念將王笙迎入後宮....
她隻能在坤寧宮東面的高閣裡,隔著御花園枝頭簇簇的細雪,偶聞他隻言片語.....
沈妝兒緩慢地坐了起來,垂眸怔在那裡,隻覺渾身縈繞寒意。
她已無心細究朱謙為何這個時辰回來了,或許,皇帝有公務交待給他,她也想不起前世朱謙有沒有離開過行宮,也不願去想。
寬大的月白中衣裹著,將她襯得越發纖瘦。
一頭黝亮的墨發靜靜垂在肩側,俏臉遮去了大半,唯露一雙烏洞般的眼。
她這樣的舉動,於尋常而已,便是失禮。
朱謙眉目沉沉,渾身冰冷的氣息攝人,語氣生硬問,
“怎麼傷著了?”
她那雙眼烏黑烏黑的,仿佛什麼光亮都射不進去,臉色更是煞白如雪,枯如朽木。
沈妝兒艱難地扯動了嗓,喉間發澀回,
“多謝王爺關心,已無大礙...”
換做尋常,沈妝兒早早便問他為何驟然回府,又緊鑼密鼓安排他的起居飲食,但今夜除此之外,她並無任何反應。
朱謙也不覺意外,沈妝兒這是不服氣。
罷了,他總不能跟個小女人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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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吩咐太醫院送來玉肌膏,待會便到,你莫要使性子,及時用藥。”
沈妝兒咽了咽嗓,仿佛每與他說一句話,都令她窒息,她艱難地抽動了下手腕,朝他伏低一拜,有氣無力道,
“妾身謝王爺恩典....”
陌生又冷漠。
落在朱謙眼裡,便是使小性子。
慣著她了。
朱謙二話不說轉身離開。
唯剩被撩起的珠簾,空空蕩蕩,撞出清脆的聲響。
夜裡,留荷自溫寧處打聽到,今日正陽門前有人敲登聞鼓,死了一個人,百官震動,諸王爺在西山行宮玩得不亦樂乎,誰也不願意接這吃力不討好的活,皇帝派朱謙回京料理此事。
看來朱謙不會再回行宮,既是如此,他該要歇在王府,難免會撞見。
沈妝兒現在還未整理好心情面對他,最好能避開他一段時日。
這是聖旨賜婚,她冒冒失失提和離,隻會牽連沈家。
天子臉面大於天,皇帝捏死沈家如同捏死一隻螞蟻。
下午睡了一遭,夜裡便沒那麼快入眠,她背身躺在拔步床上,望著窗外零星搖晃的燈火,星星點點落在她眼裡,漾出冷豔的光芒。
她想起了沈家。
前世嫁給朱謙後,她回家次數屈指可數,為何?沈家雖式微,卻極有風骨,怕給她添麻煩,怕被人說是攀權富貴,哪怕遇著了難處也絕不來王府求她,甚至不許她無緣無故回去。
每每有事,或是朱謙礙著面子主動幫忙,或者是被她聽聞,替沈家周旋。
祖母臨死都派人遞話,讓她以大局為重,勿念沈家,爹爹一清瘦的文人,在朱謙攻城那一日,愣是組織義士家丁,與他裡應外合,幫著朱謙破了城門,死前甚至來不及撂下一句話。
她想家了....
絞痛蔓延全身,竄至四肢五骸,她縮入被褥裡,輕輕發顫。
翌日晨起,沈妝兒遮掩好心緒,央求留荷替她收拾行裝,
“我想祖母了,咱們回去小住幾日。”
留荷聞言登時愣了愣,沈妝兒自出嫁守著皇家媳婦的規矩,從不無故回娘家,哪怕去,也是清晨去,晚間回,斷無留宿的道理,更何況王爺不是禁了她的足麼?
留荷在她跟前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哄著道,“主子,昨夜王爺來看望您,也算是有心了,您就別跟他過不去,王爺不許您外出,您還偏要走,這怎麼成?”
沈妝兒趿著鞋往梳妝臺前一坐,對著銅鏡梳發,淡聲道,“我沒推人,也沒犯錯,犯不著守他的清規戒律,我回娘家探望長輩,孝之所在,誰也說不出半句不是來,你盡管去收拾。”
留荷卻不敢,總覺得沈妝兒這一去定會出事,這明顯在與王爺賭氣,換做旁的王府,王妃怄氣躲回娘家,王爺必定去哄著她回來,但這種事絕不可能發生在朱謙身上,朱謙最重規矩,說一不二,也容不得府中有人忤逆他。
留荷央求著道,“好祖宗,您這一回去,老太太也憂心不是?”
沈妝兒臉色一木,這話沒錯,隻是與其等那些難聽的話傳到祖母耳裡,一家人生悶氣,還不如她回去說個明白,一家子齊全坐在一處話闲,享一享天倫之樂,也能衝淡那些不快。
更重要的是,她已經很多年不曾見過至親,想念的緊。
她可不管朱謙怎麼瞧她,她必須回去。
留荷見勸不動,退而求其次道,“不若,您去同王爺說一說,王爺準許了,咱們再回去?”
沈妝兒涼哼一聲,正待說什麼,卻見聽雨抱著一束朝花掀開珠簾,探頭探腦道,
“王妃是想回沈府嗎?奴婢這就替您收拾...”
沈妝兒轉而露出笑意,“快些去...”
聽雨將那束湿漉漉的桃花往窗口高幾的花瓶裡一插,飛快用布巾淨了手,“您放心,奴婢這就收拾。”利落地邁入耳房。
留荷心知二人主意已定,也顧不得再勸,擔心聽雨毛手毛腳收拾不好,連忙跟了進去,
“得了,你去伺候主子梳妝,我來收拾....”
巳時初刻,主僕三人齊齊出了門。
留荷原要留下守宅子,卻被沈妝兒強行帶走,
“不是還有郝嬤嬤看著嗎?”
“奴婢還是不太放心..萬一西苑來尋麻煩呢?”
沈妝兒拉著她往外走,“讓她們尋麻煩,若當真鬧出動靜,我有法子收拾她們...再說了,你娘還在沈府,你不想去瞧一瞧她?”
留荷最終被沈妝兒說服,收拾個香囊塞入了馬車。
下人得訊已套好馬車,朱謙禁足沈妝兒的事,王府下人並不曉得,溫寧也不從耳聞,自然沈妝兒吩咐什麼,溫寧替她辦好,還體貼地開了庫房,備了一車子禮。
聽雨先上了馬車,替沈妝兒整拾馬車用具,備好路上喝的熱茶點心。
這廂留荷攙著沈妝兒繞出照壁,來到側門,正要與溫寧道別,卻見迎面一人騎著高頭大馬,疾馳而來。
他高峻的身形逆在光影裡,瞧不清面容,嗒嗒的馬蹄聲,重重磕在青石板磚上,如催命的音符,涼氣撲面而來。
沈妝兒隻覺眼前一暗,那人已下馬來,立在她跟前,將晨陽擋了個幹幹淨淨。
“看來我的話,你當了耳邊風?”語氣比那戈壁灘的秋風還要涼。
沈妝兒木訥地從喉間擠出一道澀聲,“妾身不知王爺說了何話?”
朱謙不怒反笑,“你傷了人,負氣回京,又使性子回娘家,沈氏,你想過這麼做是什麼後果嗎?”
後果?
能有什麼後果?
無非是讓他不快罷了。
她不在乎。
她忍氣吞聲,換來好的後果了嗎?
還不照樣是骨肉分離,天人永隔...
前後兩世加起的委屈在這一瞬間湧至她心口,她幾乎是抖得說不出話來。
留荷見狀,憂心忡忡,一頭撲在朱謙跟前,磕頭如搗蒜,
“王爺息怒,王妃真的不曾推王小姐,您要信王妃呀....”
一語未落,卻被沈妝兒給揪住,一把摻了起來。
這廂用力,額尖的傷口繃開,血色滲了出來。
第4章
窒息的痛漫過心口,沈妝兒黑長的睫顫了顫,隱隱有幽光閃爍。
她深深吸了一氣,緩緩抬起眸,這大概是她第一次敢於迎視他,他那張臉慣常是沒什麼表情的,漆黑的瞳仁深不見底,瞧著瘆得慌。
沈妝兒卻沒有退卻,她高抬下颌,將湧入眼眶的淚吞了回去,一字一句道,
“原先我不屑於同王爺解釋,在王爺眼裡,王大小姐處處都是好的,我是小性子,我無一處能與她比,我也不在乎,但是現在,我堂堂正正與王爺說清楚,我沒有推她,我以為我與王爺夫妻兩年,你該了解,我沈妝兒從來不是撒謊之人,看來終究是我錯了。”
錯在不應強求他的愛,不應糾纏他不放。
錯在,不該將希望寄託在自己編織的迷夢裡。
這些年,她從來唯他命是從,以夫為天,按照他的規矩克制自己一言一行。不敢惹他不快,哪怕被洛家姐妹擠兌了,也是獨自消化,絕不會在他面前咬耳根,因為她知道,他不喜歡心胸狹隘的女子,在他眼裡,那些都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不值得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