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線低抑:“你近來可好?”
宣明珠輕咬了牙,轉動小指上的金指環,偏臉看向柳息壤,微笑道:
“那日不是故意把柳郎君關在儀門外的,隻是不是時候,怕壞了你聲名。後來我又去信請郎君來一敘,可是沒收到嗎?”
數一數,長公主與柳息壤自七年前的昏禮後便未見過,多年來的交集,唯兩封書信爾。
然宣明珠開口便作家常語,親切自然,仿佛二人是相交多年的舊友。
大理寺的爺們都是人精,這個說那邊的古松不錯哈,那個說我去求個籤,三三兩兩都避去了。
梅鶴庭獨留在原地,寂清壓身。
她柔美的側頰如一塊透潤脂玉,散著淡淡薔薇香氣,與旁人說話時,眼中有恬和的笑意,迥不似看他時那般疏冷。
捺著胸腔的窒疼垂眸,那幅滿繡百花的裙紗映入他眼底,在風中輕跹流轉,捉摸不著。
柳息壤在眾人中最不起眼,隻以為長公主留意不到他,此時喜出望外地揖手,“芸生見過長公主殿下。殿下的貴帖芸生不敢錯過,隻是……芸生形貌有參差,不敢貿然唐突殿下。”
他沒想到會在此與長公主偶遇,何況公主身邊又有一位如此英秀俊拔的兒郎,不免自慚形穢。
宣明珠瞧出了他的心思,伯仁因己而傷,免不得盡力開解:
“今日既入寺,我不妨也說句佛家語,郎君何必著相。你呀,是不知道,改明兒到宜春坊找我去,一幫子朋友一起喝兩回酒,熟起來,醉出醜相來,便也沒了那層隻得遠觀的想象,到時便知何為眾生平等了。”
她是奔著給這痴心小郎君破除迷障去的,卻直接把言淮給聽樂了,“姐姐,這是在國寺。”
您不敬著無妨,別衝著褻佛去呀。
說完他又笑,自己的拳頭痒痒得不行了,也沒那臉五十步笑百步——憑他什麼人,也值當阿姐拿話哄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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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又掃過那道玉影,平南小將軍舔舔犬牙,轉身吐息:“阿姐,我逛逛去。”
再待下去,怕佛祖也壓不住殺心。
柳息壤自也有眼色,長公主是帶著千金來的,他縱心有千千結,也不該失了分寸。得公主一句“朋友”相待,已是三生有幸,赧紅著臉揖手作辭。
離開前,他忍不住回頭確認:“某當真可以……去找殿下喝酒嗎?”
宣明珠笑道:“自然的。”
三去其二,便隻剩了梅鶴庭領著寶鴉的手站在松下。
翠樹偃偃如蓋,淨碧壓映須眉,愈顯得那精致的五官卓然出眾。
皮相卻當真是好皮相,非如此,當日也不可能被她一眼相中。宣明珠眼睛有自己的主張,索性大方瞧了他一回。
眼神卻是冷的。
“帖子是你下的?”
方才一見他,她便醒悟了那張字帖的關竅。
從不踏足佛寺,也不與同僚聚會的梅少卿,偏偏此日出現在此地,絕非巧合。以他的能為想模仿一人的字跡,也不是難事。
她與皇叔再經久不見也是自家人,竟難為他個外人,從中牽線搭橋。
她咬著牙向女兒伸出手,“寶鴉,走了。”
既已來此,不管緣由為何,自然要見皇叔一見的。卻犯不著因別人掃了這份心興。
寶鴉“噯”一聲,梅鶴庭輕輕攥著沒松手。
他出鋒的眉眼被一層蘊藉裹住,喉嚨微動,望著她道:“殿下與法染國師想必有話,我帶寶鴉走走,稍後再將她送去。”
這話出口,等同認下了她的質問。
他尋到精通醫道的法染,便是想請大師為她診脈,擔心若被寶鴉瞧見,以這孩子的聰慧會多思,所以有了這個提議。
慮事周到,可也漏洞百出。
因為再周密的謊言,隻要長公主一見國師,便也戳破了。
索性他自己站在這裡,主動揭曉這份進退失據的狼狽,換取見她一面。
宣明珠深深凝望他一眼,的確,七年積累下來的默契,他們都知道如何對寶鴉是最好。
略思幾許,宣明珠便將寶鴉留在了她父親身邊,行若無事地告訴小姑娘和爹爹先逛一會兒。
轉身前,卻給梅鶴庭留了句話:
“方才我對柳郎君說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世人總以為得不到的是最好,可你既然已得過一遭,而復失,又何必再執著於復得。
若兩心自在,我何妨與你坐下同飲一場酒,就如萍水相逢一般,好過一次次回避,欲蓋彌彰,彼此乖張。
隻要,你能放下。
……
父女倆在松下目送宣明珠向後閣去,小的乖巧,那大人比小人兒更為馴默。
寶鴉直到瞧不見阿娘的背影了,始抬臉問:“女兒有一事不明,阿爹和阿娘往日皆不佞佛,為何今日都來拜佛啦?”
混著沉檀香的風吹動她稚鴉色的鬢角,腕上的三角平安符隨風翩跹,平息後又墜入袖間。
梅鶴庭側身擋住風口,視線落在小姑娘臂腕處。
“阿爹不見佛祖,是來拜菩薩的。”
*
卻說宣明珠攜婢子沿蓮花石徑轉過正殿,毗盧閣畔,入眼便見一片槿籬修竹,隔絕了前殿的喧囂,好一處清淨所在。
更喜人的是,這裡無絲毫宣明珠不喜的佛香味,尚未走近,先聞到一陣熟悉的茶香。
她眼窩微熱,不覺加快腳步,僧寮前的天然青石磯旁,正有一人素手烹茶,風容寧止,宛如紫蓮座上賓。
宣明珠見了,心神微失。
當年她便很不理解,更不贊同九皇叔剃度出家,好端端的意氣肆流九親王,為何要與青燈黃卷相伴餘生?
他入寺後,她還來找過他許多次,甚至帶著人來鬧過一場,要從佛祖手裡搶回人,可九叔始終避而不見。
這麼多年過去了,眼前僧人,不復鮮衣怒馬,隻有一件海青袍,外罩水田袈衣,黑白兩色,清靜和寂。
僧人側目,冰藍琉璃色的眸子逡過她雙眼,落在那顆朱砂痣上。
四目相對,宣明珠一剎笑起來。
這雙風流絕軌的眼,除了她九叔誰還配有,不是她九叔還能是誰。
她上前斂衽見拜:“九皇叔萬福金安!”
法染寂靜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昔日少女,梳起了婦人青絲髻。
任由她行過宮禮,開口道:“過來。”
他身邊的石杌上鋪有一張什錦綢墊,像是早已等著她來。
宣明珠攬袖落坐,此時已將對梅鶴庭的多管闲事置之度外,心中隻有重逢的歡喜,“九叔,你好麼?”
法染眼睫慢眨,點頭,微側頭望著她的左頰,忽而伸指,輕撫她的臉腮。“瘦了。”
毫不避忌的溫度自指尖傳來,宣明珠微怔。
聽見那句家常語,籠在那對水眸中的清光又嬌軟起來,眼裡僅剩的生疏也如春冰融去,她嗤地輕笑出聲。
“九叔避世十年,狠心得連昭樂也不見,如何又記得我十年前的腴瘦?我不信。”
這聲晚輩向長輩撒嬌的口吻,別人不知道,身後的泓兒聽了怔營一瞬,眼圈便沁紅了。
她家殿下是宣家過了三世輩的姑奶奶,已經習慣於關懷照顧小輩,殊不見,長公主也隻才二十幾歲,也尚是個正當韶華的年輕姑娘。
這青天這人間,都不過是欺公主頂上沒了長輩替她做主,欺她自主立事,便將一位好好的金枝玉葉,磋磨得連嬌賴一回也尋不著途。
好在如今九王爺出關了,不管他是宗親還是出家人,到底是除了先帝後之外最疼公主的一個。隻望二十八周天神佛發大慈悲,讓九王爺真能看好了殿下的病,從此殿下才真正是去苦得甘了。
泓兒滿心發願的時候,法染清曼的聲音徐徐嫋蕩在竹林間,“你左頰有顆單梨窩,瘦一分則可見,豐一分則無,自小便是,奇異得很。所以我知道。”
宣明珠聽了配合一笑,露出潔白的貝齒。
久違的孩子性氣,抿得那枚獨一無二的梨窩如新釀成的梅子酒,淺淺的盞口,盈盈的清漪,令人吃醉。
“手拿來。”
宣明珠聞言,心頭輕跳,便知梅鶴庭事先必是對皇叔說過了。
她有些懊惱地蹙起蛾眉,“昭樂的爛攤子家事,教九叔見笑了。”
法染隻是靜靜瞧著她那一截雪腕,神色中既無對她生活的評判之意,也無對她病情的擔憂之色。
一個無悲無喜的和尚,真與從前那一笑風華的宣靈鹔大不相同了。宣明珠暗中唏噓,摸不準九叔如今到底修成了個什麼果,隻得將手遞去。
覷著九皇叔的臉,她心裡竟有幾分忐忑。
其實,之前已被那麼多郎中斷過壽數,歷生歷死也已看淡,按理她是不該再心生波瀾的。可眼前之人不一樣,她好像回到了少時將字帖交到他手中的時候,怕九叔罰,又怕九叔一味說好話不去罰。
如今是怕法染擔心她,又害怕法染不擔心她。
“莫動心念。”
法染三指按著女子軟腕上的寸關尺,眉頭時松時緊,足足過去一柱香的功夫,道:“換手。”
宣明珠又將右手遞去,見皇叔的神情實在肅重,輕道:“其實不打緊的,當年母後……我已歷過一回了,沒有什麼再怕的。九叔不必為難。”
“莫言語。”
法染凝眉聽脈,竹舍四周靜謐,唯餘茶氣與風聲。半晌,他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