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檀唇漾出旖旎的顏色,她隨手彈到吟曲的小伶兒懷裡:“賞你了。浃年過來,斟酒。”
“噯。”
張浃年是個機靈的,柔聲答應,特意跽坐於公主身後方,青玉案的柳衫將窗子擋住大半。
素手斟酒,舉杯齊眉,眼波迢遞,脈脈含情。
他可是半分都沒違背梅大人的話啊,他讓他安分守己——這世上,哪還有比聽主子話更安分的呢。
牌樓底下,目睹這一幕的梅鶴庭狠掐掌心。
熱汗透出他的交領白衫,將公服的襟領沁深一片,像一團明晃晃的靶子。
弓是樂坊二樓那道半遮的影,利箭無形,盡數鑽心。
姜瑾在後頭,見公子泛霜的唇抿緊牙關,怎麼看怎麼有一種蛟遊淺灘的困頓。
他婆娑著手裡的人參盒子心想,出師不捷。
官場上的事,公子向來遊刃有餘,可這情場上頭,卻是折戟帶沉沙的。
從前他何曾不勸公子對長公主多用些心意,公子卻說公主殿下坐擁寶庫,什麼珍玩珠寶都不缺,把心意通通用在了以詩贈情上頭。
是,那些詞章他得幸拜讀過,江左第一公子的手筆不消說,濃烈都藏在雋永裡,可惜一年就過一個七夕、一個上元,再但願人長久的,不也是兩張紙嗎?
如今,不再含蓄了,可長公主也不回頭了。
風水輪流轉。
汗珠順著梅鶴庭刀裁般的墨鬢滾落,從前那麼個講究人,此刻惘如未覺,就那麼直勾勾的,盯著菱窗裡翻出的綠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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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衣袂遮住的那抹倩影。
望眼欲穿。
樓底下的人,樓上人都看見了。楊珂芝喝了兩杯酒,想到此人第一次踏足宜春樂坊的情形,感嘆了一句,“這個梅大人啊。”
從不踏足風月坊的大理寺少卿,穿著一身官服守在門外枯等長公主。
這麼明晃晃的,是昭告天下,他悔了。
可惜有用無用,全然不在他。
楊珂芝想起另一樁事,瞧著明珠的神情,提了一嘴:“前些日子懷寧縣主不是被大理寺盯上了麼,聽說罪名是借與權臣內眷走動之機謀私,上達了天聽,那個叫刑芸的封號便被一削到地了。”
豈止如此,過後人在女獄還扣著不放,逼得慎親王妃沒有臉,連請幾位老王妃在家哭訴,周折好幾道關系,才把人撈出來。
樂坊裡盡日出權入貴,尤其是這種壞消息,流傳起來一日千裡。
嘖舌的不止楊珂芝一個,刑芸是誰在王府賞荷宴上拿的,人人盡知。不解的是,成心針對一個女人,怎麼看也不像梅鶴庭容和守禮的作派。
楊珂芝今日才明白是為什麼。
宣明珠目色穩緩,一個餘光都不再偏轉,命張浃年闔上窗子。
“自我感動而已。”她淡淡道。
她就是打這條路上走過的,最知曉顧影怕自憐的道理。
自以為做到了那份兒上,天地也該為自己感動,鐵樹也應開出花來,卻忘了問一句——憑什麼?
憑什麼你做了,對方就得領情。
她明白了這個理,所以無怨。
也不慣著別人來點她的眼。
怪沒意思的。
這琵琶一直聽到後晌午,老板娘索性命酒博士到張家園子要了一桌席面。
二人吃過,又闲語消了陣食,宣明珠便拈著張浃年滑若凝脂的手背,足愜下樓來。
不成想梅鶴庭還在外頭。
第30章 .追不上小狼狗出動
宣明珠攜扈從下樓時,梅鶴庭還在。
男人站在坊門外頭,腳底似生了根,受著來往諸多視線的洗禮,始終沒挪動過一步。
向西偏斜的日光還很盛大,濃鬱金芒自皛空灑下,沿著那雙黑色官靴,在地面扯出一道燥而單薄的影。
宣明珠目不旁視地經過去,梅鶴庭開口道:“殿下。”
連日不曾睡好,他薄薄的唇緣透出一抹淡霜色,取過姜瑾懷中的黃梨盒,向她雙手託著遞去。
“此是千年血參王,對殿下的身子或有補益。”
緋服男子慢慢挨近一步,像害怕驚擾到什麼,冷白的指尖微蜷,本已低切的聲音放得更輕:“我無他意,收下好麼。”
他隻想幫她調治好身子。
長公主掌眼過多少好東西,一見便知,這是揚州神草堂的鎮店之寶。
那神草堂又是江南梅氏名下的一大產業。
千年的參,有價無市。這位神草堂的少東家究竟怎麼想的,前有醒酒水晶,後有千年參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恨不得將家底和盤託出?
宣明珠不解了,他是第一等見微知著之人,難道沒發現他如今所做的種種奉承,都是她那些年用剩的嗎。前車之鑑證明,一頭熱得不來什麼好結果。
何況她根本不需要拿人手短吶。
這便要走,東邊忽快馬趕來了一個穿胄的城防值衛。
那值衛見到長公主便下馬參拜,獻上一個用白绉紗裹著的食盒。
“標下參見長公主殿下。飴然坊新出了一款甜霜糕點,言都督特意訂了頭一屜,命標下快馬送來,請殿下嘗嘗鮮。”
梅鶴庭目光一剎陰晦,抬眼,便見宣明珠眼中的冷淡瞬間卸防,彎起昳麗如丹的唇角。
“替我多謝你們提督,一盒糕點勞他這樣費心。”
那樣溫存美好的笑容,他久已未見。
那年輕的小值衛是個會來事的,呲牙笑道:“我們都督說了,護國寺上香有頭香,長江捕漁有頭網,殿下得的東西自然得是頭一份的。”
言訖,完成差事的值衛抱拳低首,又急來急去上馬回營。
清風馬蹄疾,有人得意,也有人通身的血液都被那陣蹄聲踏碎。一旁的姜瑾聽到頭裡那番話,暗嘆:公子先失了一城。
言世子自己會花心思,還有伶俐的手下,姜瑾覺著自己不能給公子拖後腿,思量再三,鄭重上前一步道:
“殿下,小人有一件重要之事通稟,其實五年前——”
“住口。”梅鶴庭截斷姜瑾的話音。
望著宣明珠親自拎在手上的錦紗食盒,他呼吸艱澀,明知沒資格,可還是忍不住地抓過人參盒,想壓在那食盒子上頭。
“殿下想吃糕點,我可以訂,一日不落一日不重地送到府裡都成……”
他的氣息促而急,帶著困獸式的無理,有幾分不得法地望向她,“隻求你看我一眼,和我說句話……別不要我的東西,嗯?”
從前,她柔情似水的目光與笑容都是他一個人的,唾手便可得,所以未珍惜。
等他想要了,才發現已是曾經滄海。
無法排遣的酸脹在心裡頭橫衝直撞——苦參和蜜糖,好比他與言淮的兩端,良藥苦口不討喜,甜蜜小食,卻是人人愛吃的。
言淮未必不焦心於長公主的病情,卻總能用這樣的巧思討得她歡心。
自己卻隻會直言逆人的耳,苦藥掃人的興。
梅鶴庭握緊了掌。二十幾年循規蹈矩形成的性格,他無法一朝一夕便脫胎換骨,可他願意改,哪怕顛倒筋骨肉身。
隻要她舍他一個機會。
宣明珠卻錯履一側身,裝著人參的木匣子“啪”一聲掉在地上。
富貴人家尋破頭都買不來的珍材,落在街邊,連灰塵都沒激起幾縷。
梅鶴庭定了定,彎下腰,沒有碰那人參,屈在長公主身前。
威赫的襕服襞積,匐在繡裙之下。
“我當真錯了。”
長公主的扈從們深吸一口氣,這場面可不是他們能直眼看的,個個知機地調開視線。
宣明珠果真低頭看了梅鶴庭一眼,還多說了一句話:“你不欠本宮的,本宮也不必欠你。本宮亦不想再見你。”
這是實言,看他伏低在前或故意折辱,非是她的本意。梅鶴庭是梅豫、梅珩、梅寶鴉的父親,他走出去,闔該頂天立地讓兒女感到驕傲心安,而非拿得起放不下地糾結於過往,惹人點指。
寶鴉若見了,會傷心。
宣明珠轉身登輦,一行扈從呼啦啦隨車輿而去。
留下一個靜默的身影在原地,背脊削條,如一柄折斷的竹。
“大人。”姜瑾舔舔唇蹲下,令上京罪犯聞風喪膽的鐵腕少卿,轉眼跑到宜春樂坊外頭散德行,落在有心人眼裡不知要如何編排呢。
“公主殿下她……行遠了,您快起來吧。”
他伸手想去扶人,梅鶴庭自己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也就是眨眼間的事,他面上血色隻剩下稀薄的一層,鴉睫遮住木黑的眸子。
“我說過,那件事這輩子都不要提,死也帶進棺材裡,忘了?”
“噯,噯。”姜瑾心虛地應,覺得公子又和長公主昏倒那天一樣,眼神直直涼涼的,六魄定不住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