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嗓子呼來三四小廝,張浃年連忙告罪,可憐巴巴捧著手裡的彩紙蓮花燈:
“請大公子恕小人失禮,是小人昨個聽說長公主殿下病了,無以表心,自作主張折此花燈為殿下祈求安泰。戋戋之物,恐入不得貴主青眼,小人行止亦有限,不知大公子可否……”
“不可。”梅豫聽著更來氣了,什麼粉頭討巧的玩意兒,也敢往他跟前遞?
他對母親的私帷不敢置喙,還是那句話,子不言父母之諱,母親比天大,高興做什麼便做什麼。他隻是單純看不上這起子弄姿媚主的,想那美娈子中也不乏風姿優雅者,男人家家的,難道非得如藤蔓攀附家主,才叫美嗎?
“給你三個數,馬上從我眼前消失,踹你信不信?”
少年的脾氣上來沒道理可講,還慶幸這虧得是我,若被父親瞧見,哼哼,一腳?滿身骨頭不踹散了你!
正想著呢,身後飄來一陣淡淡清凜的松雪氣。
梅豫暗道不好,硬著頭皮回過頭。
果然見梅鶴庭散發立在階磯上,深衣如雪。
梅豫迥然不是方才的驕縱模樣了,遇貓鼠一般謹立在側。梅鶴庭並未如他想象的那樣發怒,隻是低眸,靜靜看著張浃年手中的蓮花燈。
可媲美燙樣的精致折紙燈,顯而易見花了心思。
垂下的長睫遮住他眼,“有幹淨的長衫沒有?”
張浃年的腿傷才養好不久,看見前任家主,小腿肚子又下意識轉筋,呆了好半晌,不敢相信這句話竟是對他說的,慌亂點頭:
“哦哦有,不、小人不敢,主公、不是,大人您身份貴重……”
“父親穿我的罷!”
梅豫急得直想踹人,就算父親眼下身份尷尬,畢竟是朝廷命官,豈可折節穿優伶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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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鶴庭沒應,在炸毛的少年肩頭按了一下,走到張浃年身邊,又多看幾眼他手中的蓮燈。
張浃年簡直受寵若驚,顛顛地尋出一件缟羽地圓領襕衫交給梅大人。
梅鶴庭沉默地穿戴整潔,復回鳴皋苑。
“大人!”張浃年看著那道一絲煙火氣也無的背影,眼珠轉了轉,鬼使神差道:“那日,那日小人與殿下在屋中隻是說話,不敢逾矩。”
“晉明二十九年,”男人停步未回頭,“你被族叔算計落入牙行手中,為逃走,將牙郎林三推到井中——可想知道,那人是生是死?”
張浃年手腳冰冷。
大理寺掘人過往的手段,從不令人失望。
梅鶴庭重新抬步,低沉的嗓音如一隻扼喉的手,“想活命就安分守己。”
張浃年的呼吸一瞬緊窒,醒悟過來,方才他以為的這位大人意氣消磨、通身失去了鋼火性,隻是錯覺。
【二更】
鳴皋苑這邊剛好才用完早膳,寶鴉拿帕子矜持地掖掖嘴角,安靜沒兩息,又鬧著中午想吃蓮蓬小葉湯。
宣明珠自然無有不應,寶鴉約定好了和娘親同用午膳,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來。
“阿爹。”
她看見梅鶴庭,小小的身影跑過去,像昨夜那樣乖巧地抱了抱他,攏嘴小聲道:“阿娘令您進去呢。”
梅鶴庭目光漾開。
明珠對他的行止所料分毫不差,知道他得知此事後,不惜如何也要見上她一面。
反觀自己對她的了解,能有幾分?
摸著女兒的腦瓜,梅鶴庭想擠出一點溫和的神色,嘴角卻沉重如灌鉛。
長公主身邊伺候的婢子們見了前驸馬這麼個消沉模樣,皆在心裡嘆息:果真這男人意氣風不風發,全看後宅安不安寧。遙想從前長公主一心為他時,姑爺雖也寡言少語的,從內向外透出的風度精神卻是人人可見,誰讓他不知珍惜呢,如今倒似寶玉掉進了灰堆裡,一點光彩都沒了。
又能怨得誰。
心中嘀咕,簾子得照打,梅鶴庭入門走到屏風處,裡頭傳出一聲,“站著吧。”
梅鶴庭腳步微錯,玉屏風上影綽綽地勾勒出一道婉約的身影。
隔著雲母玉片,哪怕已經離得這麼近,還是見不到那張夢裡奢求的容顏。
他沒有違背她,聽言立在原地。放輕聲音低問:“身上覺著怎樣,可服了藥不曾?”
額覆一條繡鵲妝花眉勒,倚在湘妃榻軟靠的宣明珠沒立即睬他,手裡翻著一本黃歷。過了好一會子,才慵聲道:“梅氏子。”
梅鶴庭聽見這道聲音,一下子便憶起昨日她在自己眼前昏去,無論如何也呼喚不醒的場景,瞬間猶如堤壩破防,眼底滲滿猩紅。
他道:“是我罪該萬死。”
她身患絕症,他今日始知,是罪該萬死。
他也曾疑心,到太醫署查過脈案,見無事便也撂下不去深究,是罪該萬死。
破案查疑本是他的份內事,卻對枕邊人的細微變化留意不見,枉為人夫,是罪該萬死。
欺得結發妻子遇事不能對他傾訴,隻能獨自承擔,是罪該萬死。
他有萬罪,縱萬死,解不了她心憂。
指甲掐入掌心,他像溺水之人緊抓最後一根稻草,緊凝著那面屏風,向她保證:
“明珠莫怕,我定會尋出良藥,不會讓你出事的,絕不會……”
如果換作初八那日,他說出這樣一番話,宣明珠心想,自己也許真的會從懼死的恐怖中得到些勇氣吧。
然許多事經不起推敲。
現在的她早已不需要了。
從水晶碟中叉了顆石榴籽噙在口中,她被酸中泛甜的小小果粒取悅,隨雲髻邊的隨步釵受用輕晃。
一旁的泓兒便道:“‘你’是誰,‘我’又是誰?大人仔細!殿下芳名豈是外臣可以直呼的。”
外臣。
梅鶴庭捏掌,痛苦地啮住牙關。
宣明珠漫不經心地接口,“而且梅卿言重了,我生病,又與你什麼相幹。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什麼萬死不死的,沒的將本宮這地界弄得血腥了。”
她將彼此界線分劃得絲毫不爽,“按理,外臣觐見本宮不是這個規矩,看在卿家為國操勞的份上,這些小節不計較也罷。昨日你在本宮面前放肆了,不過聽嬤嬤說,後來又為本宮侍藥盡了一份心,功過相抵也罷了。”
話鋒一轉,“隻是這長公主府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日後再犯糊塗,本宮便不能容。若想見寶鴉,行,我不是那等不顧父女天倫的小心眼,大可以帶她去你的新宅裡玩,不過需提前遞帖請示,寶鴉身邊不可離人,也不可留宿。”
“哦,還有,司天臺的事,聽聞你上疏駁斥了本宮,這就很好。與皇帝一條心是為人臣子的本分。餘下的都撂開手吧,時刻記著你的職責,你的志向,你恩師白老先生的教誨,方不愧為天子門生嘛。”
說到這時,她滿意地撂下黃歷本子,五月十九是個好日子啊,夏至初至,正好去行宮避暑。
“叫你來就是為交代這幾樁,行了,退安吧。”
說番話該敲的敲,該打的打,全然是公事公辦的語氣。
她躺在帷中不省人事時,可以是惹人憐惜的嬌花,一旦還陽,縱無龍蟒加身,亦是一派天.朝長公主的氣度。
她越是好聲好氣,梅鶴庭便越覺渾身的血液都淬滿尖刃,痛入骨髓。
她連罵他一句都嫌多餘。
因她心中已經沒有了他。
“我心裡有你。”
萬念俱滅中,梅鶴庭道出這一句。
不是“臣心中有殿下”。
拋卻公主與驸馬的身份,他心裡是有她的,即便開始在一處的時候,他因為這門被迫接受的婚事而不滿過,可多年點滴相處下來,他早已習慣了宣明珠的存在,早已將她視為此生唯一的女人。
雖則此言,無分無量,也來得太遲。
可他不想讓她覺得在過去七年裡,除了心冷成灰的狼藉,什麼也剩不下。
他動了動靴履,想入屏風,想見她面,卻隻能生生的忍住。
嗓子啞不忍聞:“當真的,我心裡有你。你放心,過往那些欠過你的人,我會一筆筆替你討回,欠你最多的梅長生——”
年輕男子像給自己下咒一般道,“我亦絕不手軟。我亦不奢求殿下心軟,隻望,殿下莫灰心,長生定會找到醫治之方為你治病。”
宣明珠卻清醒地一笑。
他非心裡有她,想來是佔有欲與愧疚心作祟,覺得他娶進門的人,從生到死都隻能由他負責罷了。
這個男人是這樣的,似昨日她穿蟒出駕,人人懼怕那件蟒服背後的掌故與權力,唯他直視,不曾低眉。
似方才泓兒糾正稱呼,他仍執意逾越尊卑。
也許連梅鶴庭自己都沒察覺,無論他在她面前神容有多低順,他骨子裡,仍蘊藏著自負的傲氣。
她縱著她時,這份清傲是男兒氣概;
可有一天她不要了,則不過是碾在靴底的紙老虎,連一顧都不值得。
“閣下的心是月桂蟾宮,是冰雪世界,本宮住不慣。”長公主的嘴角輕勾,“過往何事?我盡忘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五雷轟靂。
直至朱漆府門在身後“砰”一聲闔閉,梅鶴庭的唇色還是回不過血的霜白。
屋裡,泓兒等人影徹底不見了,才憋不住納罕道:“他身上的衣裳,看著像是……”
竟像是公主給面首做的那一套呢。
梅氏心比天高,從前連外頭的成衣都不穿,綾羅大料皆出內庫,裁縫更是公主指派左春坊的專人織繡。
沒想到一朝豁出去,竟穿起賤籍子的衣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