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說了什麼。
——“殿下鬧夠了沒有。”
留下她一人,在染病將死的恐懼中,心字成灰,失望透頂。
梅鶴庭目光血紅,心髒一寸寸窒緊,窒又窒不死,生捱著那種求生不得的痛苦。
那夜在瓊影池邊喝酒的人,是否,便懷著這樣的心情?
她決絕是因此,休夫也是因此。那時的自己,卻還無恥地計較著,她為何不再往衙署送吃食,計劃著送她幾枝花便能哄回……
梅鶴庭腦仁疼得似要裂開了,偏過頭,透過風吹門簾的一隙,貪婪地凝望岫玉屏裡晃動的光影。
婢女的身影來來去去,隻不見她。
無比想要進去看她一眼,可泓兒說得不錯,若她此時清醒,第一個不願看見的便是自己。
他不能再這樣欺負她。
梅鶴庭眼前的視線迷離了,低頭從袖中摸出一隻顏色斑駁的小朱盒,捧心似的攏在掌中。
那日宣明珠離開淨室後,他也不知如何想的,一股腦跳入湯池,潛水數次將這夫妻結發的錦盒撈出。
當時他以為失而復得,打開湿淋淋的盒子,才發現,裡面除卻一團湿灰,什麼也沒有。
原來,她在交給他時,已將二人的結發燒成了灰。
他一直不忍打開看過,所以一直都不知道。
——水濡火爇煙消,她決意的事,分毫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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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姜瑾腳步匆匆地從外一徑進來,幾乎認不出美人闌下那個銷魂喪志的身影。
待看清公子滿臉的涸血,姜瑾唬得掏出帕子遞去,“聽說長公主才出王府便暈倒了,怎會如此,殿下眼下如何了?”
“你怎麼進來的。”梅鶴庭森冷地抬起頭,“出去。”
他眼神失了焦,虎死架不倒的凜凜餘威猶在,心想他一個外頭辦事的,何時出入內宅無所禁忌了?
又一想,是了,不正是自己這個混賬上梁不正麼。
男人突兀站起身,用力揪緊姜瑾的衣領往外拖。
姜瑾從沒見過公子這模樣,鞋底子蹭著地磚,踉跄著直叫喚。梅鶴庭咬牙不理,到了隨牆月洞門,卻又一把搡開姜瑾,徑自便向外去。
姜瑾忙將公子一攔,看著這人竟有些失魂的徵兆,膽戰心驚地問:“公子幹什麼去?”
“我找藥去。”
姜瑾更加一頭霧水,他尚不知長公主患病,隻當公子被長公主突然昏倒嚇到了,壯著膽,扳過梅鶴庭的雙肩用力一扽。
“公子,你清醒些!外面出大事了,屬下方才將您的奏本遞到禁中,隨後陛下便降旨,說、說‘梅少卿彈劾長公主驕僭失德,不敬例法之罪,甚合朕意!’”
姜瑾聽到這道聖諭時,心都涼了半截。
那奏折,是他親眼看著公子寫下的,那上頭列舉的明明是司天臺十罪!
公子分明,是想保長公主的。
可怎麼到了陛下口中,便成了公子彈劾長公主呢?
姜瑾畢竟跟隨梅鶴庭多年,回來的一路也琢磨出點門道,料想是陛下要與長公主唱臺大戲,卻拿公子扎了筏子。
公子本就在長公主這裡不討好,這樣顛倒人心,不等同於斷公子命脈嗎?
卻不知梅鶴庭聽沒聽真這句話,他麻木地眨動眼睫,說了句莫名的話,“不算冤我。”
說罷,繼續往外走。姜瑾眼見阻攔不住他,這時內殿裡突然傳出一聲輕呼,“不行,殿下喝不進去藥呀!”
梅鶴庭猛的停步,轉頭怔忡幾霎,忽扯過姜瑾手裡的帕子胡亂抹過臉。
*
一屏薄岫玉山水扆,將屋裡屋外阻隔成兩個世界。
門外,是孟夏明媚的天光,室內卻有珠簾帳影重重,沉水與苦藥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氲得氣氛越發沉悶。
藥反復熱了幾回,昏睡中的宣明珠蛾眉微顰,牙關始終緊閉,仿佛在無何有之鄉依舊不得舒展,抗拒著那苦口的東西。
泓兒試著輕掰公主的下頷,或者用蘆管哺喂,通通不成事,急得叫來崔嬤嬤。
崔氏先頭哭了一場,關鍵時候,還得是她積古的老人家坐鎮,斥了哭啼的澄兒一聲,踩上腳踏俯在長公主耳邊,紅著眼喚道:“公主,小殿下,你聽嬤嬤的,把藥喝下去就好了,啊?”
她像公主兒時那樣一遍遍捋撫她耳邊的鬢發,一面念叨一面送藥。便見女子蒼白的唇角嚅了嚅,含進兩口藥去,泓兒等喜之未已,那深褐色的藥汁又順著公主嘴角流了出來。
“心肝兒!”崔嬤嬤哽咽一聲,“嬤嬤求你了,你還有小小姐,還有兩個哥兒,便看在孩子們的份兒上,殿下也該快快好起來才是啊!”
門角忽的吹進一陣風,屏外人低靡道:“可否讓我試試。”
裡間的人俱是一頓,泓兒徑先反應過來,擰眉快步繞出去道:“大人忘記奴婢的話了嗎?”
梅鶴庭蜷屈掌心,糙劣的噪音活像有刀刮著喉嚨,“她在受苦,我隻喂藥,別無他圖,求姑娘通融。”
澄兒突然衝了出來,豎眉質問道:“迎宵說,在慎親王府前是你逼問我們殿下,殿下才會吐血昏迷,有沒有這回事?你若當真見不得主子受苦,主子眼下就不會受這個苦了!”
她的眼淚掉下來,他此時來是怎個心思呢,是不是打量著滿屋子的人都束手無策,單他一來喂藥,公主沒準就喝了,到時他心中便可得意,公主即使昏迷中都與他親近,便藉此認定,公主心裡到現在還放不下他?
何苦惡心人來!
“叫他進來。”崔嬤嬤突然發話。
二婢愣住,心知嬤嬤這是病篤亂投醫了。雖不情願,也隻得側身讓路。
男子的襞積拂過地衣,近鄉情怯般無息無聲,一眼看見臥在榻上的人。
瞬間紅了眼。
接過崔氏遞來的藥碗,那褐色的汁子沿著碗沿顫動起縠紋。他垂眸,道:“嬤嬤,對不起。”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為何那天嬤嬤會說,所有彌補皆無意義。
一寸心,一寸灰。
死灰尚可復燃,湿灰卻再也不會。
他眼下,唯有讓她不那麼痛苦這一點用處了。梅鶴庭默然登上腳踏,屈膝在榻邊,將女子烏鴉鴉的發絲小心挽在手中,扶她枕在自己膝上。
雪顏咫尺,朱砂天涯,顫抖的指尖想去觸碰,最終禁止地懸停在她眉心上方。
“明珠。”他垂下的眸光冰涼欲滴,舀了一匙藥汁送往她唇邊,“喝下去病就好了,你聽話。”
澄兒和泓兒互相攥著對方的手,緊盯公主的反應。
昏睡的人無動於衷。
梅鶴庭弓下身子,滾顫著喉貼在她耳邊,低喚:“醋醋,醋醋。”
“洛水河岸桃花開了,等你醒來,帶你去看,好不好?”
宣明珠的眉頭動了動,昏夢中好似聽見母親遙遠而溫柔的呼喚。
她下意識放松了身體,碰到嘴邊的溫熱苦澀也變得不那麼難下咽,一匙一匙,盡喝了下去。
“阿彌陀佛!”崔嬤嬤激動得雙手合什念謁,泓兒澄兒也終於松了口氣。
隻有梅鶴庭自己知道,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喚出那兩字。
——“我小時啊,嗜愛糖醋口味,像櫻桃肉啦、糖醋鱸魚啦、酸角脆皮豆腐啦,每日必不可少。母後便幫我取了這個俚俗小名……你叫一聲嘛,我想聽夫君如此喚我,咦,有人臉紅啦?”
醋醋,她的小字。
在新婚夜時她便告訴過他。
尚主當有人臣之禮,那一晚,即使兩個曼妙的字音已抵在齒間,他生怕喚出便克制不住自己,便克制住了自己。
七年來,沒有遂過她心意。
今日第一次喚她,卻是在她惘然不知的情形下。
報應,不爽。
*
他說話算話,不用屋裡幾雙眈眈的視線提醒,待宣明珠服下藥後,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而出。
一出門就見著了寶鴉。
小姑娘淚眼汪汪地被梅豫牽在手裡,一見到爹爹,跑過來抱住他的腿,仰頭嚎啕:“我都知道了!”
梅鶴庭臉色慘白,目光驀然射向長子,帶有一種破碎的凌厲。
他不敢去想,一件連大人都難以接受的噩耗,寶鴉得知後會如何。
梅豫隱晦地搖頭,寶鴉用紅通通的眼睛看著父親,“我都知道了,阿爹和阿娘分開了,是不是?”
“父親恕罪。”
梅豫不敢直視父親此時幽昧若山鬼的臉色,躬身長揖,“此事,母親一直想親口對小妹說,隻是不忍開口,如今……師親有事弟子服其勞,母親為難的事,便由孩兒來分憂,勝過他日小妹從別處聽聞——請父親恕我之罪。”
梅豫當然不可能冒失到將母親身患重病的事也告知寶鴉,他怎能忍心呢。
搖頭的人換成了梅鶴庭。
胸口有如搠進一把刀子,橫鋒逆鋒,來來回回的翻攪。
豫兒沒有錯,他們都很好。
混賬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