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親王妃笑起來,“你面皮也太薄了,這有什麼好害臊的,青梅竹馬,原是這世上再幹淨也沒有的感情了。那命硬的丫頭用七年也沒拴住梅郎君,闔是他心裡另裝著一份情,老身與你母女一場,自然會為你這孩子籌劃。”
她話風一轉,“梅郎君穩重有才幹,未來前途不可限量。隻是你將來成就了,莫忘了多照拂照拂你的表哥,一家子骨肉親戚,互相幫襯才能興旺門楣。”
刑芸低頭應是。慎親王妃記在名下的兩個兒子都是側妃所生,與她不甚親近,刑芸何嘗不知義母殷切地幫她牽線,無非為了讓她出門子後,諫言夫婿,好多幫襯王妃的娘家侄。
那是哪門子的表哥呢,取了個威風凜凜的大名叫郭震關,實則二十來歲的人了,夜晚還尿床,一屋子姬妾鎮日睡在龍王廟裡。
刑芸拿帕子輕掖鼻端,權當不知情吧,甜聲道:
“這是自然的,懷寧此生有幸認了母親,是百世修來的福份,自不敢忘母親的大恩。”
正說著,曲橋下的池水忽然無端起了漣漪。
緊接著不知從哪個方位傳來“轟”一聲巨響,闔府震動。
聽戲的夫人們紛紛惶惶起身,說不會是地動吧?就見八架雲母屏扇外頭,幾個管家行色匆匆而來。
慎親王妃身邊的老嬤嬤趕過去聽了信,面色大驚,回身對王妃耳語幾句。
“我的天爺,觀星樓倒了?司天臺也叫砸了?!”慎親王妃兩眼發怔,“你說誰,誰幹的?”
她分明聽清了那個人,隻是難以理解,久久晃不過神。恍惚之間,她眼角瞟見一片燦燦的金色,疑道何人戴的金飾這般耀目,定睛一看,險些厥過去。
長公主輕儀簡叢,攜數人穿□□,過曲橋,笑面盈盈到了近前。
眾位诰命貴眷,見了長公主這身高冠繡蟒的打扮,一時還以為在戲裡,面面相覷了一晌,忽佩動釵搖,撲啦啦跪了滿地。
甭管是長輩平輩晚輩,甭管心頭自不自在,眾人皆伏首尊呼:“長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便是再沒眼力勁兒的人,也看得出長公主身上那件隻比君王少一爪的蟒服,大有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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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臺上,恰唱到《鏡離臺》,長公主目下無塵,駐足傾耳欣賞了兩節,對左右道:
“好一個‘鑄瀉黃金鏡始開,卻不得華堂上玉臺’*,應情應景。隻可惜這小旦開嗓兒時節功夫沒下夠,尚欠調.教啊。”
她轉頭笑視慎親王妃,聲音徐徐:“眼見別處起高樓,別處樓塌了,娘娘且在這裡宴賓客,好闲情雅致。”
見這老妪還怔立原地,宣明珠鳳眸一斂,眼色頓時寒涼,“怎麼王妃不認得本宮了?”
兇蟒蹙金的利爪刺痛了慎親王妃的雙眼,這老婦人紋理深重的唇角抖動數下,終於顫巍巍的,褰裳跪拜。
郭氏以額觸地:“臣婦見過殿下。”
“母親?”攙扶她的刑芸不識變故,茫茫地隨之跪了,心頭惑然:王妃身為長公主嬸母,是朝廷超一品親王妃,為何屈身跪她?
自先帝朝起便沒再向人彎過膝蓋的慎親王妃,內心被屈辱和憤懑填平了,怨道小孩兒家家哪裡知早年間的事——
這件等同違制的蟒服,晉明帝曾親口說過六個字,“見此服,如見朕”。
昭樂成親後,顧忌梅鶴庭的清流名聲,將之留在了宮內。不成想休離以後,反而沒人能轄治她了,大剌剌便敢穿出來招搖。
還平了司天臺。
誰給她的通天膽子?
慎親王妃一則以怒一則以懼,心道不講理的小姑奶奶,不會一個不順心,把她王府也給掀了吧?
跪在硬地上久了,王妃的身形微微佝偻。見對方遲遲沒有叫起身的意思,她不得不忍著聲氣問:
“不知長公主此來有何見教?”
“是王妃之前下帖請本宮,怎麼反而問我?客都沒來,你們倒一片賓歡主洽了!”
宣明珠瞥向白石欄杆外的蓮花池,這時節,小荷才露尖尖角,賞的什麼荷?不過撿她的樂兒罷了,打量著她沒臉來,便支起臺子唱歪戲,背地裡點她的眼。
她垂下眼皮,將庭中人一個個掃視過去。
頭頂是華熠生輝的九珠金冠,腳底是厚重的男式夔紋描金靴,九隻兇煞的全蟒盤踞在玲瓏的胸前,給人一種妖魅的錯覺。
好似多年來不聲不響的長公主一朝脫胎換骨,全不是男人拋棄了她,是她要滅凡心登天階去了。
她不開口,便是無聲又無盡的威壓。
沉寂中,迎宵側前一步,代主道:
“我們殿下的意思,明媚夏日,賞賞花聽聽戲原無什麼不可,隻是諸位的嘴巴請夾緊些得好!須知山水有相逢,得意時莫忘了形跡,失意時才不會走窄了路。”
迎宵目光一偏,突然呼喝:“懷寧縣主好規矩!長公主玉顏在前,你卻抬手捂面,是自知沒臉見人,還是成心對長公主不敬?”
被點名的刑芸後背顫慄。方才,她跪在那襲明黃的袍服下,恰被金蟒鼓出的睛目死死睥視,不知怎麼就想起那日梅師兄一雙冰冷的眼睛,警告她不準再出現在長公主面前。
雖則二人如今離昏了,但她深知梅師兄不是無的放矢之人。
一種隱隱不知何來的憂懼攝住她,所以她才下意識抬手遮住了臉,露出了蠢相。
她心中,有萬千不服,長公主也不過仗著命好,託生在中宮娘娘的肚子裡頭罷了,所以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否則,否則……
可否出大天來,既定的命數也更改不了,身份的落差如天塹一樣橫亙在她面前。刑芸越想越無望,咬唇泫然欲泣。
宣明珠目光冷冷地掃過她,多一眼都嫌耽誤功夫,轉眸俯視郭氏:
“若王妃教不好女兒,本宮身邊還有幾位掖庭出來的管教嬤嬤,正好送來給王妃分憂。——還有,淑娘娘有了春秋,喜好清靜,王妃今後無事就別進宮了。”
慎親王妃正暗惱刑芸登不上臺盤,忽然聽見此言,心裡似被尖針扎了一下子。
——昭樂不會知道那張皇榜求子的傳言,是她散布的了吧?
慎親王妃的面色青白紫各色紛呈,宣明珠微微一笑,敲打的目的達到,輕描淡寫轉了身。
抬指遮眸,望向盛大的驕陽,聲音矜貴而嬌懶,“都起吧。接著奏樂接著聽啊。”
前來赴宴的貴婦們此時悔得腸子悔青了,哪個敢聽實,心有餘悸地盼著長公主邁步。
見她抬靴欲行,眾人松了一口氣——忽而長公主又定在原地,大家心中復驚。
隻見兩個穿公服的男子繞過屏闌走來。
打頭那人,通身織錦繡襕,那沉斂如一簇冷火的深緋顏色,灼人眼目。
宣明珠確定沒聽到傳報聲,所以,他是硬闖進來的?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正要走,那雙涉水而來的皂靴到了近前,輕擋住她的掐金挖雲鳳紋靴。
似遊湖的舟楫無意碰動了荷莖,隨漪輕讓,再無聲橫渡在前。
“殿下。”
梅鶴庭低音清泠。
原本他急於入宮上疏,半途手下人卻探聽到長公主離宮後進了慎親王府。
鬼使神差的,便折道跟了過來。
便見了這樣的她。
今日的宣明珠,如一尊煥然浴金的菩薩,如一把遒秀出鋒的金錯刀,是他在往日閨閣中絕未見過的樣子。
曾經他以為她是他的樊籠,原來,他才是她甘心藏斂的刀鞘。
如今鮫绡破了,秀刃便露出了無匹的鋒芒。
梅鶴庭深深凝視她一眼,穩住輕顫的手指,扣緊掌中奏本。宣明珠瞥眼瞧見了,對迎宵語氣輕快地哂笑:
“你我打個賭,猜猜梅少卿這本折子裡,數了本宮的幾條罪狀?”
說罷要走,梅鶴庭抿唇握住她的小臂。
宣明珠眉頭微蹙。
他未替自己解釋,而是轉向對面的刑芸,“某上次是不是說過?”
旁人皆一頭霧水,唯有刑芸惶如驚兔。
她快要冤屈死了——不露面也不成,露面也不成,這兩人一對欺負人,可還讓人活不活?
不待她辯解,梅鶴庭冷聲道:“姜瑾,將府門外的衙役叫進來,請懷寧縣主去堂署坐坐。”
“梅大人這是何意?”
慎親王妃隱忍到這時,終於發作了,這前兩口子當王府是戲臺呢,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老身尚未計較大人闖府之罪,大人憑什麼帶走我義女?”
“刑縣主涉嫌結營內閣大臣幹政,某既敢拿人,自有確鑿證據。”
他劍眉入鬢,聲音似穿石的滴水結成冰,冷而硬,絆著宣明珠衣袖的手卻始終控著力道。
不許她走,也防著她疼。
“至於王妃娘娘,下官也有一問,您日前是否入宮見過淑太皇太妃,是否從她口中,聽說過日前宮裡張皇榜的內幕?”
慎親王妃袖管篩糠,餘光看了宣明珠一眼,強撐著一世的威嚴道:“你、你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懷疑到老身頭上了嗎?可知侮蔑皇親國戚是重罪!”
先是一驚又被一嚇,宣明珠都有些同情這位老王妃了。
忍不住,便笑了一聲,梅鶴庭這是唱的哪一出,難不成,要在眾人面前為她討回公道嗎。
長公主不耐地甩動一下胳膊,梅鶴庭錦繡下的臂肌繃緊,眾目睽睽下,將她的衣袖緊攥回來,復又放輕力道。
宣明珠不想當著這些人與前夫拉扯,不好看相,便側眸乜他。
梅鶴庭分毫不讓地回視,一字一句道:
“懷疑抑或侮蔑,看的是證據,娘娘用不著急。今日某不過想教諸位夫人知曉,梅長生上感天恩,視長公主殿下為此生佳耦,丹心忱忱,從未有過半分棄嫌之心。
“相反,是長生處事有失,愧對殿下厚愛,方致今日地步,後悔難及,百死莫當。此一樁不言自明。日後若再有傳播謠言中傷公主者,提刑司的訊堂敞開大門等著。”
荷花榭中的人哪個不是有頭有臉,被一個都可以當兒子的年輕人當著面敲打,從最初的震驚回神後,心裡就開始不受用了。
可又無法發作,誰不知梅鶴庭是先帝與當今都看重的人物,大理寺的卿正明面上是崔錦衣,可手握實權者,卻是這位才幹出眾的梅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