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是失所望與無奈何。
她上趕子七年,也未發掘出他以色/誘人的情趣,一朝琵琶別抱,他便不顧臉面地做出這副姿態。
豈非等同說,她這些年的付出全是犯傻,隻需一個掉頭,情形便會截然不同。
那麼之前又算什麼呢?
他讓她覺得,自己的真心太不值錢。
“嫌髒了啊。”宣明珠漫不經心搴了搴裙擺。
她了解他,一個從身到心都幹淨剔透的潔淨人,生著一張不可褻瀆的皮囊,對待自己的私物,也如時時拂拭的明鏡雪臺。
受不了任何人染指。
明明對床帷之事不熱衷,看到她與其他男子接觸,卻大失分寸以至於此。
這不是愛,隻是他的尊嚴與佔據欲所不容許。
“我早已說過,我若養面首,你恐怕受不了。”
宣明珠掸掸被他捏皺的衣袖,“今日這個,是你看到的,他日還有更多你看不到的,所以梅氏子,勸你早早了斷幹脆,還雙方一個體面。”
梅鶴庭任她在心上剜刀,執拗地仰視她的雙眼,眼底血絲密布,“我種種之錯,必給殿下一個交代,隻是,求你,莫賭氣與那些貓狗胚子攪纏……”
他忍受不了,一丁點都忍受不了。
單是想象她與其他男子在一起,他的心就落入刀山火海萬劫不復。
宣明珠聽了這話,大感滑稽,儇動眉心的朱砂痣,垂眼:“梅氏子,你是否以為本宮曾嫁入梅家,便要一生替你守貞?是否以為本宮懷過你的骨肉,這輩子便狗皮膏藥似的再也離不得你?你的胸懷溝壑何處去了!你的君臣尊卑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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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惡語相向,本是她留給雙方的體面。
可惜人家不領情。
既如此,她輕籲一口氣,俯身,海珠步搖劃下優美的弧線,指尖勾住梅鶴庭的下巴。
晶瑩似魅的目光,逼視男子被水汽洇紅的眼睛。
“世上須眉還沒有死絕,能出梅長生其右者,大有人在。醒一醒,你在我這兒的水牌,撤下了。”
說罷,甩手轉身。
梅鶴庭慌的起身拉住她。
“我並非此意!”
意識到方才是自己心急,他緩吐幾息,解釋著:“今早我不是有意離開的,實是人命關天……從前皆為我之罪,我願向你賠罪彌補,好不好?明珠,母親尚在府中,她老人家的身子經不起驚嚇,請你看在她的面上,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他還有許多的衷情想對她訴——
他昨夜在廊下站了一宿,都在想應該怎樣與她重新開始;
他聽說了外頭瘋傳的求子謠言,心中擔心不已,這才連忙趕回;
他可以出面闢謠,當著天下人面前承認,皆因他過錯,長公主才要休夫。
最重要的,他心中有她。
宣明珠卻用一句話湮滅了他所有的腹稿,“她是你母親,又不是我母親,怎的出事也要賴在我頭上麼。”
梅鶴庭倒退一步。
他自知,沒有資格再要求她視梅家人一如從前,可親耳聽見她對待稱了七年婆母的態度,比不上方才對一個男寵的溫聲軟語,
心裡還是如觸逆鱗一樣的疼。
他往日倚仗過她多少的好,她今日手起刀落,一爿一爿都收割了回去。
好。
他微微仰起白而薄冷的喉頸,如同將自己脆弱的命門露出。
胸膛前傾,從懷中取出一隻朱錦盒,輕輕放上她的掌心。
“你百般對我都好,是你應當,是我應得。”
那兩隻幽深的瞳仁仿佛浸在一片血海中,“可否再給我一個機會,就一次,最後一次,梅長生決不負你。”
別不要我。
所有的低我都伏,所有的錯我都認。
你別不要我。
宣明珠很是奇怪,自己不過說了一句平常的話,怎似要了他命一樣?
他不曾在意的東西,她一個人努力了七年,仍是無用。如今自己放下了,他為何反而糾纏上來。
難道這樣子,就能修成正果麼。
隻不過又一段孽緣罷了。
這溫湯浴室呆久了令人憋悶,她隨手輕撥,收藏著二人結發的小朱盒便掉在地磚上。
骨碌碌不安分地滾了幾圈,又恰巧落到宣明珠腳邊。
梅鶴庭慟然失色,俯身要拾,宣明珠先他一步隨意抬起腳尖,給撥進了湯池子裡。
“汩”地一聲響,她眼皮沒眨一下,神色帶著終於解決掉累贅的松泛,“水濡火爇煙消,再好不過了。”
長公主整衣走出淨室。
留下一個怔忪的影,在溫泉池畔,目光雪寒地久久盯著那片霧氣薰騰。
良久,沉寂的淨室中忽傳出“噗通”一聲水響。
第24章 .-蟒服加身砸天命(名場面)
那日從長公主府出來後,梅鶴庭便染了風寒。
無處可歸,刑部又盯著華苗新的案子追得急,大理少卿徹底住在了大理寺。忙起來藥食延宕不得作養,沒兩日嗓子也啞了,仍抓著公務晝夜忙碌不休。
便似要將時間填得滿滿當當,不留一絲縫隙思考其他。
稽辦華苗新之案的同時,他不忘將那些造謠長公主因無子被休棄的人捉拿示眾,白身的立枷,有官身的便按律貶黜。
梅少卿辦事習慣中規中矩,罕有如此手段雷霆的時候,衙門口一排枷籠站滿了,哀嚎聲十分引人側目。
一來二去,眾人便曉了,長公主與梅驸馬離昏的緣由,滿不是風傳的那麼回事兒。
大理寺的同僚經歷過真佛發火,沒人敢再亂添口舌。大理卿崔錦衣也由他,把外頭流傳出的“苛刑”之談壓了下去,關懷梅鶴庭住宅找妥了沒有,說有需要的話他可幫忙。
梅鶴庭婉謝。
並非囊中羞澀置不下一處宅院,隻是在洛陽,除了永興坊的那處府邸,無地可以為家。
表面上,梅鶴庭依舊冷靜,蘊藉,高效,好像又變回從前那水火不侵,不為任何風物移情的梅少卿。
隻有姜瑾知道不是如此。
那日過去後,他跟著公子又去過公主府幾回,然而每次連門都進不去便被拒了。
長公主這回,是真下了狠心。
每次铩羽而返,姜瑾都感覺公子眼中的霾色更深了一層。
奈何自縛的蠶繭。
誰都勸不得。
梅鶴庭的眼神越是沉靜,姜瑾心裡頭就越發慌。
那種無聲的壓抑就好比,他眼底有兩座壓著頂的大山,峰頂還有雷公壓著,雷公手裡還有锲錘壓著,每向下錘擊一回,那山便沉陷一寸。
若有一日山峰完全沉入深淵,姜瑾右眼皮猛跳,總覺得要出回大事。
……
與這頭的一潭死水不同,宣明珠耳根得了清淨,日子過得很愜意。
無事便去尋楊娘子小酌一杯,或招個戲班聽聽戲,一時想起了,再問一問張浃年的腿傷養得怎麼樣。
有些人心眼不大,力氣不小,一腳下去便踢裂了骨頭。宣明珠瞧那孩子細腳伶仃的,不好人到她手裡沒幾日,就無故磋磨死了。
廚下得了長公主的令兒,搭配著三餐給新入府的小郎君進補,未多久便作養得白潤了一圈。
宣明珠莫名產生一種養兔子的心情,倒怪新鮮的。
隻是寶鴉想爹爹,烏眉耷眼地趴在娘親膝上問:
“阿爹什麼時候辦完差事呀?祖母送我的翻泥人,梅大耍得一點也不好,笨笨的,我想讓阿爹陪我玩兒。”
哪裡是梅豫手笨,這位公子哥兒玩樂的心竅,隻怕要甩他老子幾條街,隻不過寶鴉粘她爹爹而已。
宣明珠心生不忍,輕輕將寶鴉抱在懷裡,眼中浮出溫暖的明光:
“爹爹這陣子忙,今日娘先陪寶鴉翻泥人好不好呢?等爹爹……回來,你便鬧著他騎大馬,專程陪寶鴉玩盡興了才許走。”
“哎呀,我都長大了,不好再騎大脖兒哩。”
寶鴉搓著小手不好意思,眼裡卻發出躍躍欲試的光,想來已經在琢磨,該騎著阿耶巡視哪片小假山了。
宣明珠越發愛憐她,摸摸小姑娘柔軟的發頂心。
猶豫著啟唇,又作了罷。
還是狠不下心告訴她,父母已經分開的真相。
可這件事,或早或晚,她是定要親口對寶鴉說的。